九黎之患虽暂得缓解,然其强悍勇猛与独特的巫鬼文化,却给初生的华夏联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联盟内部,不同部落习俗迥异,有熊氏崇武尚力,烈山氏重农守成,其他附庸小部落更是各有信仰与规矩。战后,如何真正融合诸部,使之心归一处,而非单纯武力的臣服,成为比战争更棘手的难题。摩擦与误解在日常琐事中不断滋生。
一日,为祭祀战死者,有熊氏依传统,杀牲歃血,呼号狂舞,以壮军魂;而烈山氏则静默哀思,献上五谷醴酒,祈求安宁。双方因仪式不同,几起冲突,都认为对方不敬亡魂。又一日,有部落因婚嫁聘礼多寡而反目,因狩猎越界而械斗。混乱无序,如同暗流,侵蚀着联盟脆弱的根基。
共主轩辕对此深感忧虑,召集群臣议事,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或言当严刑峻法,以威压之;或言当放任自流,日久自融。
静坐于旁的姜石年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直指核心:“威压可服人于一时,难收心于长久;放任则散漫无归,终致分裂。人之异于禽兽者,在于有礼。礼者,非束缚之枷锁,乃相处之度,敬让之节。乐者,非仅娱耳之音,乃和人心,通天地之桥。仓廪实而知礼节,今民生稍安,当兴礼乐,以化干戈,以和万邦。”
“礼乐?”轩辕沉吟,目光闪动,“先生所言,深得吾心。然礼如何定?乐如何作?此非武力可强求,需合乎人情,顺乎天理。”
姜石年颔首:“礼生于情,乐本于声。当观民风,采民俗,取其善者,扬其和者,弃其争者,定其序者。非凭空创造,乃提炼升华。”
于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采风”之举,在联盟内展开。姜石年让轩辕派出使者,深入各部族,并非征税征兵,而是仔细观察、记录各部的风俗习惯、祭祀仪式、歌谣舞蹈、待人接物的方式。老者如何赡养,幼者如何教导,男女如何婚配,宾客如何迎送,吉事如何庆贺,凶事如何哀悼……巨细无遗。
数月后,大量纷繁复杂的风俗记录汇集于明堂。姜石年与轩辕、炎居、风后、仓颉等重臣,一同梳理研讨。他们摒弃那些过于野蛮、残忍、易于引发争斗的陋习,保留其中蕴含敬老、慈幼、尚贤、重信、互助精神的良俗。
例如,采纳烈山氏播种前祭祀后土、祈求丰年的虔诚,定为春耕之礼;吸收有熊氏狩猎后分配猎物时尊老让贤的规矩,定为田猎之礼;综合各部婚嫁中表示郑重与承诺的仪式,去其奢靡,存其诚敬,定为婚礼;参照各方哀悼亡者的肃穆与追思,定为丧礼;规范朝会盟誓的仪轨,定为宾礼。
“礼”之雏形渐显。然姜石年言:“有礼无乐,如同有形无魂。乐以合和,可导人情归于正,可宣教化于无声。”
他深知音乐之力。昔日他尝百草,跋涉群山大川,曾闻风声过隙如吟哦,听流水潺潺如琴鸣,感雷声震动如鼓节,察鸟兽啼鸣如歌吹。天地本有至乐。
他请来一位名叫伶伦的乐官,此人对音律极为敏感。姜石年对他道:“夫乐,非靡靡之音,当效法自然。汝可往昆仑之阴,嶰谷之中,取竹之厚薄均匀者,断两节间,长三寸九分,吹之,以为黄钟之宫。依此为准,制十二律管,以应十二月,通天地之气。”
伶伦依言前往,历尽艰辛,取得佳竹,制成律管。又以缶、土、革、木、石、金、丝、竹等不同材料,仿自然界之声,制作出埙、鼓、柷、敔、磬、钟、琴、瑟等八类乐器,称为“八音”。
乐具已成,还需乐章。姜石年又令仓颉等人,将联盟中流传的、歌颂先祖功德、赞美劳动、祈愿和平的歌谣收集起来,由伶伦依律谱曲,去其俚俗,存其雅正。
这一日,明堂之前,高台新筑。联盟各部首领与民众齐聚。 轩辕依新定礼制,主持祭祀天地先祖。其仪容庄重,步骤清晰,进退有度,充满了敬畏与真诚。众人观看,不自觉肃然起敬,以往杂乱无章的祭祀变得神圣而有序。
祭祀毕,乐工奏响新制的礼乐。黄钟大吕,其声煌煌,庄重肃穆;丝竹相和,其音潺潺,平和安详。有歌者唱诵歌颂大禹治水、神农尝草功德的篇章,有舞者执干戚羽旄,舞出狩猎耕耘、庆祝丰收的景象。
那音乐,不像九黎巫乐那般诡谲狂放,也不像以往部落狂欢那般杂乱喧闹。它宏大而平和,庄严而亲切,仿佛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听着听着,人们心中的躁动与戾气渐渐平息,一种共同的情感在胸中涌动,那是对于先祖的怀念,对于土地的感恩,对于秩序的认同,对于和平的向往。
礼乐声中,以往互有嫌隙的部落首领,不自觉地依照新定的宾礼,相互揖让,举止有度。民众看着台上的共主与大臣,看着这庄严和谐的场面,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发出一种归属与敬畏。
轩辕望着台下万众一心的景象,感慨道:“今日方知,礼乐之化,胜于千军万马。”
姜石年微微点头:“礼以节外,乐以和内。内外兼修,方可使人心悦诚服,联盟固若金汤。此非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使之融入日常,化为习惯,成为血脉中之自觉。”
自此,华夏联盟不仅有了共同的共主、法律、职官,更有了共同遵循的行为规范(礼)和凝聚人心的艺术形式(乐)。礼乐文明,如同幼苗,在这片劫后重生的土地上,开始扎根生长。
然而,姜石年深知,礼乐需载体,需传承。他望向正在一旁认真记录这场盛大仪式的仓颉,心中已有下一步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