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都的喧嚣与生机被彻底隔绝在身后。姜石年一行人身处极西裂谷,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从那道幽暗光门中溢出的丝丝阴风,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刮过嶙峋怪石与森森白骨。空气冰冷粘稠,吸入口鼻仿佛带着灰烬的重量,每一次呼吸都提醒着他们,正站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
“服丹,凝神。”姜石年声音低沉,率先将听訞炼制的固魂丹纳入口中。一股温和却坚定的暖流自丹田化开,护持住心脉魂魄,稍稍抵御了那无孔不入的阴寒死气。羿与五位龙将军紧随其后,丹药入腹,神色稍安,但眼中的凝重丝毫未减。
姜石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模糊的阳世光影,毅然转身,一步踏入了那幽暗波动的光门之中。
刹那间,所有光线、声音、乃至温度的感觉被彻底剥夺。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悸的虚无包裹了所有人。脚下仿佛踩在云端,又似悬于深渊,唯一的触感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冰冷坚硬的虚无路径,延伸向未知的黑暗。两旁是深不见底的虚空,散发出吞噬一切的吸力,令人不敢侧目。
绝对的寂静中,唯有自己血脉流动和心脏搏动的声音在颅内被无限放大,却又显得如此微弱。但很快,另一种声音开始侵蚀这片死寂——无数细碎、扭曲、夹杂着哭泣、诅咒、诱惑的低语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涌来,直接钻入脑海,试图撬开心理防线,唤醒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欲望。
“紧守灵台!皆是幻听!”姜石年的神念如同灯塔般在众人意识中亮起,带着黄帝血脉的煌煌正气,暂时驱散了那纷杂的魔音。
众人咬紧牙关,抱元守一,凭借着丹药之力和自身修为,艰难地在这条无形的黄泉路上前行。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仿佛只过了一瞬,又好似跋涉了千年。唯有脚下那冰冷的触感和前方永恒的黑暗,标志着他们的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心神即将因这无尽虚无与魔音侵蚀而感到疲惫时,前方极远处,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光。
那光并非希望之光,而是一种朦胧、惨淡、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昏黄光晕。随着他们的靠近,光晕逐渐扩大,脚下的虚无之路也渐渐凝实,变成了粗糙冰冷的黑色石径。
石径两旁,景象豁然变幻。
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芜原野取代了黑暗。原野之上,盛开着一望无际的、妖异到令人窒息的花朵——彼岸花。花瓣狭长而卷曲,呈现出一种极致浓烈的、仿佛由鲜血染就的猩红色,不见丝毫绿叶衬托,就那么孤独而倔强地挺立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心头发紧的悲恸与哀伤气息。
“此花诡异,能映照前尘,惑乱心神,勿看勿念!”姜石年立刻出声警示。
然而话音未落,那无边无际的彼岸花海仿佛被惊动,无风自动,弥漫起淡淡的、带着异香的猩红色雾气。雾气之中,光影流转,浮现出无数模糊却又无比生动的景象——
沙场之上,将士浴血搏杀,最终不甘倒地;深宫之内,红颜未老恩先断,珠泪暗垂;寻常巷陌,白发人送黑发人,哭断肝肠;亦有功成名就的狂喜,金榜题名的得意,洞房花烛的缠绵……喜怒哀乐,贪嗔痴怨,无数亡魂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碎片,化作汹涌的洪流,冲击着每个人的感官!
“啊——!”一位较为年轻的龙将军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眼神瞬间涣散,脸上浮现出迷醉与痛苦交织的神色,脚步不由自主地向着路旁的花海挪去,口中喃喃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醒来!”姜石年一声断喝,蕴含神力,直透其神魂深处。同时他手中若木之枝青赤光华流转,一道柔和却坚定的平衡之力荡开,暂时驱散了周遭浓稠的红雾。
那龙将军猛地一震,清醒过来,冷汗瞬间浸透衣背,后怕不已。方才那一刻,他几乎彻底沉沦于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悲欢人生。
“跟紧!勿要停留!勿要回应!”姜石年声音严峻,加快脚步。众人低头敛目,死死守住心神,不敢再受外界丝毫影响,几乎是跑着穿过了这片凶险万分的彼岸花海。
刚越花海,震耳欲聋的轰鸣水声便取代了之前的诡寂!一条浩瀚无边、浊浪滔天的巨大河流拦住了去路!
河水呈现出一种极不祥的、浑浊不堪的黄褐色,粘稠得如同泥浆,却又奔腾咆哮,湍急无比。河面上漂浮着、沉浮着无数扭曲、痛苦、哀嚎的虚幻人脸,它们挣扎着,试图抓住什么,却又不断被浊浪吞没,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集体悲鸣。整条河流散发着浓烈的腥臭与绝望的气息,仿佛世间所有的痛苦与悔恨都汇聚于此。
“忘川河……”姜石年面色无比凝重。后土皇只的警示浮现在心头,此河果然已彻底失控,化为了怨毒之河!
而横跨忘川的那座本应连接阴阳、指引转生的奈何桥,此刻已然从中断裂!巨大的桥体坍塌了大半,残存的石结构上布满了裂痕,缠绕着不祥的黑色能量脉络,根本无法通行。无数亡魂拥堵在断裂的桥头和对岸,发出震天动地的绝望哀嚎,使得此地的怨气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桥断了!这如何过去?”羿紧握神弓,指尖发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忘川河水蕴含着极其可怕的侵蚀之力,生灵一旦沾上,恐怕顷刻间便会魂魄污染,永堕其中。
姜石年沉吟片刻,取出了共工水精。水精散发出湛蓝色柔和光芒,试图与眼前的河水沟通。然而,水精的力量刚触及那黄浊的河面,便猛地剧烈震颤起来!一股庞大、混乱、充满怨毒的意志反向冲击而来,竟让水精的光芒瞬间黯淡,传递出强烈的痛苦与抗拒之意!
“不行!”姜石年立刻收回水精,脸色微白,“此水已被彻底污染,蕴含的怨念死气远超想象,水精非但不能操控,反而有被污染同化的危险!”
就在众人心头沉重,一筹莫展之际,那震耳欲聋的亡魂集体哀嚎中,忽然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明的老妪声音,如同游丝般穿透重重阻隔,断断续续传来:
“生人……欲过忘川……循……哭声……最深处……或有一线……生机……”
哭声最深处?
姜石年心神一凛,立刻屏息凝神,强行忽略那浩瀚驳杂的悲鸣浪潮,仔细甄别。羿和龙将军们也侧耳倾听。果然,在无尽的混乱嚎哭中,他们逐渐捕捉到一股与众不同的哭声——它更加纯粹、更加深沉,没有其他亡魂那般疯狂的怨毒,反而带着一种能涤荡人心的悲悯与苍凉,甚至隐隐间,似乎影响着这一段忘川河水的流向!
“在那边!下游!”姜石年毫不犹豫,立刻率领众人,沿着险峻陡峭、怪石林立的忘川河岸,向着下游艰难跋涉。
越往下游,河水的颜色越发深浊,仿佛沉淀了更多的痛苦,河中挣扎的亡魂面孔也越发密集狰狞。但那独特的悲泣之声也越发清晰可辨,如同黑暗中的一盏孤灯,指引着方向。
终于,在一处地势稍显开阔的河湾,他们看到了声音的源头——
一位身穿破旧灰色麻衣、白发苍苍的老妪,正孤独地蜷缩在河岸边的黑色礁石上。她背对着众人,身形瘦削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阴风吹散。她正对着那汹涌污浊的忘川河水,发出阵阵压抑的、却又能穿透灵魂的悲泣。
她的哭声似乎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周围那些狂躁暴戾的亡魂,在靠近她一定范围时,竟会稍稍平静下来,狰狞的面孔上闪过一丝迷茫。而那湍急咆哮的忘川河水,流经她面前的区域时,流速也明显减缓,浑浊的河水甚至变得稍稍清澈了一些,形成了一小片诡异的、相对平静的回流区域。
更令人惊讶的是,在那片回流区域的河面之下,隐约可见数块巨大的、表面较为平整的黑色巨石,它们似乎是断裂的奈何桥墩沉入水底后形成的,错落分布,隐隐构成了一条断断续续、潜藏于水面之下的通道,通向河对岸那片更加深邃黑暗的地域!
希望,终于在这绝境之中露出一线曙光!
然而,众人心中疑问更甚:这神秘的老妪究竟是谁?为何她的哭声能影响狂暴的忘川?她是敌是友?那水下的桥墩之路,又是否真的安全?
黄泉路远,渡河在即,前方的幽冥地府,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更深沉的未知与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