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匆匆间五年已然过去。康熙八年的春日,杭州城内,吴山草堂宛如一颗温润的明珠,镶嵌在这片灵秀之地。草堂内,繁花似锦,翠柳依依,微风拂过,带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
三十岁的吴仪一正端坐在书房中,专注地整理着文稿。他身着一袭素色长衫,面容清瘦却透着几分儒雅的气质,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此时的他,已娶了清溪谈家的女儿谈则为妻。夫妻二人皆是饱读诗书之人,志趣相投,平日里或吟诗作画,或谈经论道,生活美满而宁静,宛如一幅和谐的画卷。
这日,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桌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吴仪一正沉浸在文稿的世界中,忽然,管家匆匆来报:“老爷,门外有一位从黄山来的老妇人求见,自称是陈家旧仆。”
吴仪一心中一动,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动着他的心弦。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文稿,命管家将老妇人请进来。不一会儿,一位身形佝偻、面容憔悴的老妇人缓缓走进书房。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皱纹,但眼神中却透着一种坚毅和忠诚。
老妇人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蓝布包裹,那包裹看起来有些陈旧,却被她保护得十分完好。她颤巍巍地将包裹递给吴仪一,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老爷,这是我家小姐生前最爱的书,老奴冒死藏了下来,想着应该交给姑爷。”
吴仪一接过包裹,只觉手中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一段沉重的往事。他轻轻打开包裹,露出一册装帧精美的《牡丹亭》上卷。书页已经泛黄,边缘处有些烧焦的痕迹,像是经历过一场可怕的劫难,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故事。
他缓缓翻开书页,目光瞬间被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的娟秀小字吸引住了。那些字迹工整而秀丽,宛如一朵朵盛开在纸上的花朵,散发着独特的魅力。有些地方还有泪痕晕开的痕迹,仿佛是写字人当时悲伤的泪水,不经意间滴落在了纸上。
“这是……”吴仪一惊讶地抬头,目光中充满了疑惑和震惊。
老妇人抹着泪,声音哽咽地说道:“是我家小姐写的。小姐生前最爱这本书,日日夜夜捧着读,写下了许多心得。夫人说这书害了小姐,要烧掉,老奴实在不忍心看着小姐的心血付之一炬,便偷偷藏了这一卷……”
吴仪一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写字人当时的心绪起伏。那些评点见解独到,文采斐然,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牡丹亭》的深刻理解与对爱情的纯真向往。他轻声念出其中一段:“情不独儿女也,惟儿女之情最难告人……”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
此时,他的心中震撼不已。他从未想过,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竟有如此才情与悟性。在他的想象中,陈同或许只是一个柔弱的少女,却没想到她对爱情和文学有着如此深刻的理解。
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陈同生前的种种。她说陈同自幼便痴迷读书,常常废寝忘食地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她写评点时,总是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手中的笔。有时候,一写就是一夜,直到东方泛白,才疲惫地放下笔。即使在病中,她仍念念不忘《牡丹亭》,常常在梦中喃喃自语,呼唤着书中的角色。
吴仪一听得入神,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清丽绝俗的少女形象。她身着一袭淡蓝色的长裙,在昏黄的灯光下奋笔疾书,眼神中透着专注和执着。她的发丝轻轻垂落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飘动,宛如一幅美丽的画卷。
送走老妇人后,吴仪一捧着那本泛黄的书卷,在书房的檀木椅上呆坐了许久。窗外雨丝斜织,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石台阶,仿佛也在为书中的故事低吟浅唱。妻子谈则端着热茶推门而入时,正看见丈夫望着书页出神,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
“夫君,出了什么事?”谈则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头,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心头一紧。
吴仪一缓缓将书递到她面前,书页间夹着半片褪色的桃花笺,墨香犹存:“这是我那未过门的妻子陈同的遗物。”
谈则接过书,指尖微微颤抖。她翻开扉页,只见一行小楷娟秀如竹:“丙戌年春,陈同识于金陵书肆。”再往后翻,每一折戏文旁都布满了朱砂批注,或长或短,或叹或问,竟比戏文本身更添三分灵动。
“这些评点……”谈则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写得真好。”
“是啊,”吴仪一叹息道,目光落在窗外雨幕中,“她若在世,必是位才女。”
谈则继续翻阅,越看越入迷。当她读到《惊梦》一折旁的批注时,呼吸忽然一滞:“青春去了,便非良缘,此语痛极。”短短数字,竟似一把利刃,直直刺入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仿佛看见一个身着素衣的少女,独坐闺中,对着铜镜轻抚鬓角,眼中既有对韶华易逝的恐惧,又有对真爱的渴望。
“夫君,我能借这本书看看吗?”谈则抬头问道,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吴仪一点头应允,嘴角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自此,谈则便常常捧着那本《牡丹亭》研读,对陈同的评点爱不释手。她甚至能够一字不差地背诵出其中的段落,仿佛那些文字已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中。有时,她会对着书页发呆,想象着陈同的模样——是温婉如水,还是灵动如风?她是否也曾在这样的雨天,独坐窗前,写下这些动人的批注?
“这陈小姐真是奇女子,”一日,谈则对丈夫感叹道,“她对《牡丹亭》的理解如此透彻,许多见解我从未想到过。”
吴仪一笑道:“你与她倒是心意相通。”
谈则忽然萌生一个念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夫君,陈小姐只评点了上卷,下卷缺失,实在可惜。我想试着仿照她的笔法,补评下卷,你看如何?”
吴仪一惊讶地看着妻子,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你当真?”
谈则点点头,手指轻轻抚过书页上的朱砂批注:“我想完成她未竟之事。只是需要找到与她所用相同的版本,否则笔法、墨色乃至纸张的纹理都难以匹配。”
吴仪一沉思片刻,眼中忽然闪过一抹亮色:“我记得湖州有位藏书家手中有玉茗堂定本,下月我正好要去湖州访友,可以顺道寻访。”
谈则闻言大喜,连声催促丈夫早日启程。她甚至亲自为丈夫整理行囊,将换洗衣物、笔墨纸砚一一备齐,又往他袖中塞了一包桂花糖:“路上饿了便吃,莫要亏待了自己。”
吴仪一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夫人放心,我定不辱使命。”
一个月后,吴仪一从湖州归来,果然带回了一册《牡丹亭》下卷,正是玉茗堂定本。书页泛黄,却保存得极为完好,连封皮上的“玉茗堂”三字都清晰可辨。谈则喜极而泣,当晚破例饮了八九杯酒,醉倒在丈夫怀中。她素来不能饮酒,此刻却满脸绯红,眼神迷离:“妾身素不能饮酒,今日得此珍本,实在欢喜,不觉过量了。”
吴仪一抱着妻子,心中既感动又感慨。他从未想过,自己生命中两个重要的女子,竟会以这种方式产生交集。一个是未过门的妻子,留下的遗墨如惊鸿一瞥;一个是相伴多年的夫人,因这遗墨而焕发出新的光彩。她们仿佛隔着时空,通过这本《牡丹亭》完成了某种奇妙的对话。
“夫君,”谈则忽然呢喃道,“你说陈小姐若知道我在补评她的下卷,会不会怪我?”
吴仪一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她若知道,必会欢喜。你们都是爱书之人,心意相通,何来怪罪之说?”
谈则闻言,嘴角浮起一抹安心的微笑,渐渐沉入梦乡。
那一夜,吴仪一却久久未眠。他望着案头那两本《牡丹亭》,一本是陈同的遗物,一本是谈则的新作,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他仿佛看见两个女子在书页间翩翩起舞,一个如春日桃花,明媚而短暂;一个如秋日菊花,坚韧而持久。她们通过文字相连,共同诠释着《牡丹亭》中的爱与梦、生与死。
次日清晨,谈则醒来时,发现案头多了一张宣纸,上面是吴仪一的字迹:“遗墨惊鸿,新篇续梦。愿你们在书中永生,在爱中不朽。”
谈则轻轻抚过那些字迹,眼中泛起泪光。她知道,从今往后,这本《牡丹亭》将不再只是一本书,而是她与陈同、与丈夫共同编织的一个梦,一个关于爱、关于文学、关于永恒的梦。
窗外,雨已停,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青石台阶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谈则捧起书,轻声念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的声音与风中的花香交织在一起,仿佛穿越了时空,与另一个灵魂产生了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