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在江原道的河滩上盘旋。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像是撒了一把碎金。远处,一对衣衫褴褛的年轻夫妇搀扶着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缓缓向江边走来。老者头发已然花白,却仍固执地面向江水,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小金子,”老者,也就是未老先衰的端宗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只杜鹃鸟儿...今天怎么不叫了?”
年轻夫妇对视一眼,欲言又止。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独眼男子,小金子从后面赶上来,他的左眼缠着渗血的布条,右腿明显已经断了,只能拖着残肢艰难前行。
“回主上,”小金子强作欢颜,“那杜鹃鸟儿天天叫,夜夜叫,总算把春天盼回来了,也该歇歇了!”
“歇歇了?”端宗喃喃自语,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是该歇歇了...”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又是一年春天了,我们在这里过了多少日子?”
江风呜咽,卷起端宗花白的鬓发。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看不见的远方:“人倚春江心凄惶,眼前难见百花香。几曾回首望汉阳,可叹山高水更长...”
独眼男子小金子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他知道主上又在思念那位被囚禁在景福宫的贵人娘娘了。自从被流放到这荒凉的江原道,主上端宗的视力就一天天恶化,如今已经完全失明,头发也全白了。但每天他都会固执地来到江边,等待那个永远不可能出现的倩影。
“贵人啊...”端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削的身躯在春寒中颤抖,“昨夜梦中,我又看见你在窗下梳妆...书案上的琴弦断了,上面沾着你的血泪...一弦一柱,都是断肠...”
小金子连忙上前为主上捶背,却被轻轻推开。端宗摸索着向前走了几步,浑浊的眼中竟流下两行清泪:“风狂雨骤,弦断难续...你在宫墙之内,我在罗网之中,如同参商永隔...就算他日鹊桥相会,只怕你的檀郎已是白发苍苍...”
夕阳西沉,江面上泛起粼粼血光。年轻丈夫忍不住劝道:“主上,天快黑了,贵人娘娘今天怕是不会来了,咱们回去吧。”
“你们先回。”小金子拄着拐杖站到江边,“我在这儿守着。”
端宗长叹一声,在小夫妻的搀扶下缓缓离去。望着主上佝偻的背影,小金子再也忍不住泪水:“主子啊,您对娘娘那份情深得跟江里的月亮似的,天天夜里在梦里头相见...可这好梦哪能长久啊,外头乱糟糟的还没个头儿...我怕是....”他的独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相逢只能在来世了...”
就在这时,江水中有什么东西在夕阳下闪烁。小金子艰难地挪到水边,弯腰拾起——竟是半只精致的青花茶盅,景德镇的瓷器,边缘还残留着淡淡的茶香。
“可惜了,”小金子喃喃自语,“若是完整的一只,能换顿神仙锅呢...”
正当他准备将茶盅扔回江中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这不是小金子吗?”
小金子猛地回头,只见一位老嬷嬷背着玄鹤琴,正惊讶地望着他。他认出来这是贵人娘娘身边的崔尚宫,激动之下想要行礼,却因腿脚不便摔倒在地。
“嬷嬷恕罪,”小金子苦笑着爬起来,“我现在成了铁拐李啦。”
崔尚宫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他手中的茶盅:“这...这是贵人娘娘的茶盅!你在哪找到的?”
“江里捡的。”小金子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骤变,“嬷嬷是说...贵人娘娘她...”
崔尚宫突然泪如雨下:“一个月前,娘娘不顾风雪,执意要来找主上...我们走到半路失散了...我病倒半月,今日才赶到...”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娘娘她...她没来过这里吗?”
小金子的独眼瞪得滚圆,突然发疯般向江中冲去:“贵人娘娘!您若来找主上,为何不给小金子托个梦啊!”他的哭喊声在江面上回荡,“这滔滔江水...娘娘...您在哪里啊...”
崔尚宫跪倒在江边,老泪纵横:“哭一声娘娘才高寿短,叹一声娘娘命若黄连...如今冬去春来,娘娘您何时才能回来...”
两人的哭声惊动了尚未走远的端宗。他在小夫妻搀扶下踉跄返回:“小金子!发生什么事了?”
“主上...”小金子泣不成声,“贵人娘娘她...她...”
“贵人娘娘?”端宗突然激动起来,甩开搀扶跌跌撞撞向前摸去,“她在哪?在哪?”他一脚踩空,跌坐在冰冷的江水中。
崔尚宫慌忙上前搀扶,端宗却摸到了她手中的茶盅:“这是...这是贵人的茶盅!为何只剩半只?”
“主上...”小金子跪爬过来,“贵人娘娘为了再敬您一杯茶,寒冬腊月从汉阳赶来...可她...她只留下这半只茶盅...”
崔尚宫补充道:“天寒地冻,娘娘她...本就病入膏肓...”
端宗紧紧攥住茶盅,锋利的瓷片割破手掌,鲜血顺着手腕滴落,他却浑然不觉。突然,他仰天大笑:“好茶!贵人啊,你这杯茶醇香如酒,轻灵如烟...香得好...香得好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身体如枯叶般向后倒去。
小金子拼命抱住主上,两人一起跌坐在江水中。端宗的脸色惨白如纸,却仍死死攥着那半只茶盅:“思贵人,想贵人,烟霞难枕...念贵人,盼贵人,怕见黄昏...”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找贵人,寻贵人,碧落云深...哭贵人,痛贵人,巫山断魂...”
江风呜咽,暮色四合。远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几个官差模样的人手持圣旨走来。为首的郑大人冷声道:“鲁山君,接旨!”
端宗惨然一笑:“一自冤禽辞帝宫。孤身只影碧山中。假眠夜夜眠无假。穷恨年年恨不穷。声断晓岑山月白。血流春谷落花红。天聋尚未闻哀诉。胡乃愁人耳独聪……小金子,摆香案。”
在众人哭声中,端宗跪接圣旨,接过官差递来的毒酒一饮而尽。临死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茶盅碎片,右手伸向虚空,仿佛要抓住什么,最终缓缓倒在香案旁。
夜色完全降临,江边只剩下悲痛的哭声。
江风依旧,春水长流。只有那半只染血的茶盅,静静躺在河滩上,见证着这段生死不渝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