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宫的冬日来得格外凛冽。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在朱红色的宫墙外呼啸盘旋,将檐角的铜铃吹得叮当作响。茗玉斜倚在雕花楠木床上,额上缠着的白布已被冷汗浸透,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几分病容。
“贵人娘娘,这药若是太苦,不妨歇息片刻再饮。”崔尚宫捧着青瓷药碗,看着茗玉紧蹙的眉头,忍不住劝道。药汤升腾的热气在寒风中迅速凝结,在碗沿结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茗玉摇了摇头,纤细的手指接过药碗时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仰头将漆黑的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喉间翻涌,引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在锦被下不住颤动。崔尚宫连忙放下药碗,为她拍背顺气,却见一抹殷红悄然染上雪白的绢帕。
“娘娘!”崔尚宫惊呼出声,正要唤人,却被茗玉轻轻按住手腕。
“无妨。”茗玉虚弱地笑了笑,将染血的绢帕攥入掌心,“不过是旧疾发作罢了。”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张太医披着厚重的貂裘踏入内室,肩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崔家姐姐,贵人娘娘今日可好些了?”他搓着冻僵的双手问道。
崔尚宫长叹一声,接过张太医递来的新药方:“大明御医开的方子都用遍了,可娘娘这病...”她压低声音,“是心病啊。”
张太医困惑地捋着花白胡须:“娘娘如今圣眷正隆,主上不仅厚赏其亲族,连远房表亲都得了封赏,怎会...”
“老先生啊,”崔尚宫苦笑着摇头,“女儿家的心事,岂是金银爵位能解的?”她望向窗外的飞雪,幽幽唱道:“女儿心意水样纯,女儿情意比海深...”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侍卫整齐的跪拜声。崔尚宫与张太医慌忙整衣相迎,只见首阳大君踏雪而来,玄色龙纹氅衣上落满晶莹的雪粒。他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独自伫立在回廊下,深邃的目光穿透雕花窗棂,久久凝视着室内那个憔悴的身影。
郑麟趾撑着油纸伞匆匆赶来,见状不禁叹息:“主上夜夜在此伫立,却始终不肯入内...”
殿内忽然传来茗玉梦呓般的呼唤:“主上...主上...”
郑麟趾眼前一亮:“娘娘在唤主上呢!”
首阳大君冷笑一声:“她唤的是那个废王!”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寡人倒要问问,那个庸碌之辈究竟有什么好!”
寒风卷着雪花扑打在首阳大君脸上,他却浑然不觉。郑麟趾看着君王阴郁的侧脸,想起方才在思政殿看到的奏章,忧心忡忡道:“主上,关于处置鲁山君的奏疏...”
“够了!”首阳大君突然扯开左袖,露出臂上狰狞的疮伤,“昨夜先王入梦,怒斥寡人残害手足...这恶疮便是警示!”
郑麟趾倒吸一口凉气,却仍坚持道:“可大明天使倪谦将至,此人当年亲手册封鲁山君为世子。若被他知晓内情,通报天朝,只怕越南季犁之覆辙啊……”
首阳大君眼神一凛,想起当年越南黎季犁篡位后被大明讨伐,收为国土,改设布政使司辖管的旧事。他望向殿内,茗玉正挣扎着起身梳妆,铜镜中映出她强撑的笑颜。那笑容如刀,剜得他心头鲜血淋漓。
“怎么?你的病,还是不见起色么?”世祖大王看着茗玉那憔悴的神色,心内百味杂陈。
“皇上,请再给臣妾一些时日,臣妾答应皇上,一定会让自己好起来的。”茗玉现在说话都已经力不从心。世祖大王命内人扶着茗玉,亲自为茗玉喂了几口汤药,不由叹息道:“你想活下去,仅仅是为了让鲁山君活下去,可你自己却是在苟延残喘,这样的你,让朕看了只有更加心痛!”
“皇上,”茗玉流下了眼泪:“臣妾无能,今生今世,怕是不能答保皇上的恩宠了,皇上的隆恩,臣妾只有等到来生,再做……”茗玉猛烈的咳嗽了几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立时脸白如纸。
“你……”世祖大王焦灼已极:“你为什么,为什么心里只惦念那个废王,难道你看不见朕有多在乎你么?你告诉朕,到底你爱那个废王什么!”
“我……我……呵呵,呵呵哈哈……”茗玉笑的花枝乱颤,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不要笑!你告诉朕,到底你爱那个废王什么!”世祖大王掐住茗玉的肩头问道。
“他永远都相信我,永远都在乎我,永远不会骗我,出了任何事情他都不会丢下我,永远都陪在我的身边,我开心他会跟我一起开心,他开心我也会跟他一起开心,他知道我永远不会背弃他,就好像我知道他永远不会背弃我一样……”茗玉浅笑盈盈的道。
“那朕呢!朕也跟他一样……不!朕比他还要爱你!你难道一直不知道么?”世祖大王绝望的问。
“臣妾知道,臣妾当然知道,但是臣妾自幼蒙先人教导,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臣妾对皇上是忠心耿耿的,但到底也背叛了皇上。臣妾做了鲁山君的淑媛,到头也没能为他守身如玉。臣妾已经是个不忠不孝,不贞不节的罪人,死后也无颜面再去见先祖圃隐大人……”
“荆岫之玉必含纤瑕,骊龙之珠亦有微纇,你又何苦苛责于己?再说你也是身不由己!”
“天下没有身不由己的事情,那只是读圣贤书的人自我安慰的妄言。现如今臣妾能做的,就是保佑皇上能成为一个有道贤王,而鲁山君,是臣妾真心相待之人,即便不能再服侍于他,臣妾也要在心里装着他,想着他,这是这辈子臣妾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事情,臣妾为了那些圣贤书活了十六年,现如今只落得如此境地,所以,臣妾也想按着自己的心思,为自己活一回……”
“你……”世祖大王叹道:“你恨朕吗?”
“臣妾不恨皇上,臣妾心疼皇上。”茗玉凄然笑道。
“你……你说什么?你说你心疼朕?”世祖大王不敢置信。
“是的,”茗玉点头道:“臣妾心疼皇上,皇上为国家日理万机,鞠躬尽瘁,可是在千秋之后,后世子孙仍然会给皇上安上篡位之名,却视皇上的文治武功于不顾。所以臣妾心疼皇上。除去篡位之举,皇上也可说是一朝明君,会为朝鲜开创一代盛世。”
“你真的这么想吗?”世祖大王愧疚的说:“可是,朕虽然努力当好这个皇上,却当不了一个好人!”
“皇上此言差矣!这半年多来,臣妾旁观皇上的治国之道,知道皇上是个体恤民情,运筹帷幄,封疆固土的有为君王。但是皇上性情暴戾,使得周遭人等对皇上退避三分,没有人会真心对待皇上,所有的人都在惧怕皇上的凶残,忌惮皇上的权势……皇上若是不改残忍好杀的习性,只怕晚景堪虞,因而臣妾深为皇上担忧……”茗玉艰难的说完这些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想不到朕身为君王,在这个世界上,竟然只有你一个知己。可是就连朕这唯一的知己,心里面装着的人,居然不是朕!这一定是上天对朕残忍好杀的惩罚!”世祖大王七尺男儿,竟然也流下了两行热泪。
“皇上……”茗玉又咳嗽了几声,由于支撑不住,再度昏睡过去。
“传旨,”首阳大君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削去郑贵人封号,准其...前往江原道。”
当夜,茗玉抱着心爱的青瓷茶具准备启程时,一口鲜血喷在了雪白的衣襟上。她望着宫门的方向盈盈下拜,染血的唇角却扬起解脱般的微笑。首阳大君躲在廊柱后,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手中的茶壶“啪”地摔得粉碎。
铜铃在寒风中凄清作响,仿佛在吟唱着一曲永无相聚的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