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烛映照前世约 落樱铺就往生路
京都的春雪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前夜还是细雨蒙蒙,清晨推窗时,琴妤便见满院银装素裹,檐角垂下的冰棱折射着晨光,将茶室外的青石小径映得如同碎玉铺就。她系着月白绉纱披肩,正欲唤周珏添炭火,却见那人已立在院中,手中握着半截枯枝,在雪地上写画。
逆光里,他的身影被镀上一层金边。那些遒劲的隶书在雪地上蜿蜒,竟是杜牧的《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琴妤的手指在窗棂上轻轻叩响,周珏闻声回头,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眉眼。她将备好的羊绒围巾搭在他肩上,触到他单薄的衣料下,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辨。
你从前最不喜这首诗。琴妤轻声说。周珏的笔尖顿了顿,在雪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现在懂了。他抬头望向天际,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灿灿的光柱倾泻而下,若没有赤壁那场东风,我怎会遇见江上抚琴的你?
雪地上未干的墨迹渐渐凝成冰晶,琴案上摆着半盏冷茶,茶碗里浮着一片枯黄的银杏叶。
当年你说,古琴当配松风明月。琴妤将炭盆往他脚边挪了挪,如今倒肯在雪地里写字了。周珏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积着雪光:人老了,连倔强都成了奢侈。
午后整理行李时,周珏从箱底取出个铁皮盒子。生锈的锁扣一声弹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四十七封信,每封都写着日本京都琴妤收,邮戳从民国二十七年一直延续到昭和四十五年。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信笺,墨迹洇染处依稀可见沪上战事吃紧,恐难赴约的字样。
每年樱花开放时写的。周珏抚过那些退回的信件,指尖在查无此人的朱印上停留良久,后来两岸不通邮了,我就...就对着松琴亭的纸门练字。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绽开刺目的红,像雪地里突然绽放的红梅。
琴妤慌忙去倒热茶,回来时见周珏正将一封未寄的信投入炭盆。火舌舔上信纸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的名字在光影中闪烁,还有一句未写完的话:昨夜梦回东吴,你仍坐在...
烧了做什么?琴妤的指尖触到余温未散的灰烬。周珏摇头:有些话,说给风听就够了。他咳嗽着指向窗外,你看,今年的樱花开得早。
病榻前的残烛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纸门上。琴妤夜夜为他弹奏那架焦尾琴,断弦处用丝线缠着,奏出的乐音总带着几分呜咽。某个满月之夜,周珏突然清醒异常,拉着她来到院中。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粉墙上,一坐一立,恰似当年松琴亭纸门上的剪影。
你看。周珏指着自己的影子,那轮廓渐渐变得修长,羽扇纶巾的模样在墙上摇晃,这一世总算没有辜负...琴妤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墨色和服化作素白曲裾,发间银钗在月光下流转,竟与东吴壁画上的仕女图一般无二。
夜樱纷纷扬扬落下,她轻声哼起东吴时的采莲谣: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周珏的指尖抚过她鬓边的白发,忽然说:那年赤壁之战,我站在船头,看见江心有盏莲花灯。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灯上写着字,我以为是...
琴妤的眼泪落在琴弦上,发出的一声。周珏的呼吸渐渐急促,却仍强撑着从枕下摸出个锦囊。里面是枚古玉,玉上字与焦尾琴的焦痕如出一辙,像是被同一场大火灼烧过。
下辈子...他将玉塞进琴妤手心,我带着这个来寻你...话音未落,窗外忽然起风,今年的第一片樱花瓣飘落在《六段の调》的琴谱上,恰好盖住那个字。
琴妤握着古玉,感觉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她低头看去,玉中竟渗出点点血珠,像极了周珏方才咳出的那抹红。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长两短,恰似当年赤壁江上的烽火信号。
周郎...她轻声唤,却见周珏的眼皮微微颤动,嘴角扬起一抹熟悉的笑意。那笑容让她想起建安十三年的冬夜,他站在中军帐前,披风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握着那封东风已至的密报。
雪又下了起来。琴妤将古玉贴在心口,听见玉中传来细微的嗡鸣,像是千年前的战鼓在胸腔里回荡。她忽然明白,有些约定,不必等到来世。
院中的樱花树突然剧烈摇晃,花瓣如雨般落下。琴妤抬头,看见周珏的影子正在墙上渐渐淡去,羽扇纶巾的模样化作一缕青烟,直冲云霄。而她的素白曲裾,也随着夜风飘散,只余发间银钗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
茶室里的残烛终于燃尽。最后一点火光跳动时,琴妤看见焦尾琴的断弦处,不知何时缠上了一缕红丝线,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
窗外,樱花落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