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夏清元推着轮椅,步伐平稳。但他的目光却放得很空,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方才提到的那个高风险实验的推演中。以至于白小北叫了他两声,他才像突然被惊醒般回神。
“你在想什么?”白小北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夏清元没有隐瞒:“在想注射方案。血清浓度梯度、注射部位的选择、实时监控生命体征的设备连接……还有,如果发生剧烈异变,如何最快速度控制并终止实验,同时保证观察员安全。”
他一口气说出了一连串专业术语和考量,逻辑清晰而冰冷。白小北听得云里雾里。那些“梯度”、“实时监控”、“异变”的词汇像一团乱麻,缠绕着他的思维。
他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一点实验的危险性和复杂性,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最终,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叹一句:夏清元……真的很厉害啊。只是这份厉害,带着一种非人的距离感。
沉默片刻,白小北再次开口,“莫须有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拿出来骗我?”
他指的是之前夏清元故意说余扬有儿子那件事。
夏清元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目光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还记着那件事呢。”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白小北没有回头,声音却很认真,“要问清楚的。因为……我们是朋友。”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朋友之间不能撒谎。”
朋友?
夏清元推着轮椅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他低头,目光落在白小北的后脑勺上。睡了那么久,那头发依旧蓬松柔软,发丝在暗淡的光线下甚至泛着一层健康的光泽,丝毫没有久卧病榻的黯淡枯槁。
这是一个好看的、干净的、甚至带着某种纯粹生命力的存在。
朋友吗?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夏清元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从小到大,从他记事开始,围绕着他的词汇,从来不是“朋友”。和余扬一样,他们被贴上的标签,听到最多的评价,是冰冷的两个字——怪物。
这两个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孤独成长的每一个角落。此刻,白小北却用“朋友”这个温暖的词,试图将他拉入一个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的世界。
这感觉……陌生得让他无所适从。他沉默地推着轮椅,只有轮子碾过潮湿地面的单调声响在两人之间回荡。
良久,夏清元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吧,我承认……那么说,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恶心余扬”,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像是在嘲讽自己,又像是在嘲讽那个名字的主人,“谁叫他以前总是欺负我。”
“欺负你?”
“没错。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第七研究所的日子,因为他,我本来就很可怜的人生变得更加艰难了。”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前方,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回忆里的场景。
“他总是有本事颠倒黑白,信口胡言。那些研究员都怕他,对他深信不疑。我因为他……挨了多少无故的针?记不清了。最后,差点被注射了他的血液,爆体而亡。”
夏清元那双总是显得冷淡疏离的眼睛里,多了一些别样的因素,“而他这么做的原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仅仅是为了……得到老师的关心。为了独占老师所有的注意力!像个没断奶的、占有欲旺盛的婴儿!”
白小北沉默了片刻,才谨慎地开口,试图理清这复杂关系中的关键:“你们说的老师,是……”
“夏程元。”夏清元几乎是立刻回答了,名字出口的瞬间,他脸上激烈的情绪瞬间褪去,重新覆上一层冰霜。他的目光重新投向虚无的前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抽离了。“说起来,这次你能活着,还要多亏了他。”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报告,“他是第七研究所所有‘工具’的老师,是引导者,也是……”,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最终送他们上路的刽子手。”
冰冷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的话语又降了几度。
“更是我生理学上,由同一个母亲孕育出来的——哥哥。”
他吐出“哥哥”这两个字时,语气毫无波澜,字字清晰,却又带着一种刻骨的漠然。
那感觉,冷酷得如同在描述两个毫不相干的研究样本。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之间,除了冰冷的实验室数据链和那个共享的、作为容器的“母亲”,再无其他。
夏清元仿佛陷入了某种机械的陈述模式,声音平板无波:“我们的父亲并不是同一个‘人’。只是研究所数据库里被标记为‘最优等’的两组基因序列。简单说,我们是试管婴儿。是研究所为了得到理论上最优基因融合,而制造出来的工具。”
白小北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提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那么,余扬呢?他也是和你们一样……诞生的吗?”
他谨慎地避开了“制造”这个词。
“他?”夏清元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带着一种混杂着复杂情绪的语气,“不,他不一样。他是纯粹的‘胚胎儿’。”
他刻意加重了这几个字,像是在强调某种非人的属性。
“从最初的基因融合、筛选、剔除……直到最终的稳定态,他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在研究员的显微镜下被观测、记录。他从未真正‘诞生’于这个世界,只是从一个培养皿,转移到另一个更复杂的培养皿中,像一个沉睡的标本。他的基因里,混入了经过筛选的动物基因片段,还有……一些我们从未见过、被标记为‘古地球遗存’的未知基因群。听起来很荒谬?像科幻小说?”
夏清元对上白小北投来的,震惊的目光,嘴角带着一丝洞悉的嘲弄:“但现实就是如此。科学,尤其是第七研究所掌握的科学,早已超越你们这些‘外面人’所能想象的边界。余扬,他是这个时代,最接近‘完美’的杰作。在我离开之前,唯一能从余扬身上捕捉到一丝……类似人类情感的波动,就是在面对老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