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指尖流沙,悄然滑过两月有余。
天渊城表面的伤痕在无数工匠和民夫的努力下逐渐被抚平,坍塌的屋舍重新立起,破碎的街道铺上了新的石板。
但那场仙魔之战留下的无形印记——深入骨髓的敬畏与隐忧——却如同沉在水底的巨石,并未消失。
祭天大典的香火余烬尚在,擎帝仙门护佑的宣告犹在耳边,但前线不断传来的告急文书和日益减少的粮草储备,却像冰冷的潮水,不断冲刷着这层脆弱的安抚。
静室内,洛灿缓缓收拳,吐出一口悠长的浊气。他赤着上身,右臂那曾经狰狞可怖的伤口如今已被新生的、带着浅淡疤痕的皮肉覆盖。
虽然肌肉的轮廓因缺失了部分而显得凹陷,但筋骨在九转玉髓膏和他自身后天六重武者强大的气血滋养下,已基本接续愈合。
经脉虽然还有些脆弱,运转内力时偶有滞涩刺痛,但已不影响日常行动和武技施展。他活动了一下右臂,感受着那久违的力量感重新在体内奔涌,眼神沉静而锐利。后天六重的境界,在生死磨砺后更加稳固凝练。
隔壁房间,刘易名斜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已不再死寂,而是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平静与睿智。
他体内空空荡荡,曾经澎湃的真元早已消散,只留下破碎丹田处无法弥合的痛楚。
祝雨潼每日依旧会来,用温和的水木灵气为他梳理经脉,缓解凡俗躯体的病痛,延缓着生命力的流逝。两人之间,已无需过多言语,一个眼神便已明了彼此的心境。
变化最大的依旧是夏璇。她已彻底褪去了公主的娇贵,一袭素净的青色衣裙,身姿挺拔如修竹。周身那股微弱却纯净的水木灵气波动已稳定下来,如同潺潺溪流,虽不浩荡,却生生不息。
炼气一层的境界让她五感更加敏锐,思维更加清晰,眉宇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坚定。她每日的修炼已形成规律,在祝雨潼的指点下,对《五行纳气诀》的理解日渐加深,吸收炼化灵气的效率也在缓慢提升。
这一日,祝雨潼在为刘易名梳理完经脉后,将众人近况,尤其是夏璇成功稳固练气一层以及洛灿身体恢复的情况详细告知。
“师兄,洛灿的身体恢复比预想中要好。右臂筋骨经脉已无大碍,武者根基稳固。只是…”她秀眉微蹙,看向刘易名,“关于他的灵根污染,或许…我们之前的判断过于悲观了。”
刘易名眼中精光一闪,“哦?师妹有何发现?”
“那三浊根——火毒、金煞、蚀藤本源残留,纠缠盘踞于灵根深处,确实如同附骨之疽,会极大地阻碍他吸纳天地灵气的效率,转化真元的过程也会事倍功半,甚至充满凶险。”
祝雨潼缓缓道,“但是,它并非彻底堵塞了灵根通道!它更像是…在通道内堆积了厚重污浊的淤泥,让水流变得极其缓慢、浑浊,且充满杂质。”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推测,“这意味着…他并非完全不能修炼! 只是,他感应天地灵气的气感会比常人弱上许多倍,吸纳灵气的速度会慢得令人发指,可能…连最差的伪灵根都不如!”
“所以,关键不在于‘能不能’,而在于‘敢不敢’和‘值不值’?”刘易名瞬间抓住了核心。
“正是如此。”祝雨潼点头,“让他自行尝试引气入体,感受那微弱到近乎不存在的气感,体会灵气入体时浊气随之翻腾的凶险…或许,只有亲身体会过那种绝望的缓慢与无处不在的危机,他才能真正明白自己道途的艰难,也才能…做出最清醒的选择。”
刘易名沉默片刻,最终缓缓点头,“也好。与其让他心存侥幸或妄自菲薄,不如让他直面现实。路终究要他自己走,是就此止步于武者之路,还是踏上这条布满荆棘、希望渺茫的仙途…由他自行决断。”
当祝雨潼将关于洛灿灵根的新发现以及“可尝试修炼但极度凶险缓慢”的结论告知众人,并征得洛灿本人“愿亲身一试”的坚定答复后,刘易名将众人再次召集起来。
“师妹,王爷。”刘易名的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这两个月,辛苦你们了。固守待援,稳定后方,做得很好。但是……”
他目光扫过窗外阴沉的天空,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北方摇摇欲坠的防线和寒渊深处蛰伏的阴影。
“我们真的能‘守’得住吗?”他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祝师妹尝试激发推荐令印记联系宗门的努力,毫无回应,如同石沉大海。
那血藤老鬼虽遭重创,但他夺走了我的储物袋,恢复的速度可能远超我们预估!
一旦他卷土重来,以我们如今的力量……拿什么抵挡?祝师妹的玄阴戮魂符已用,我已成废人,夏璇初入道途,洛灿…即便能修炼,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顿了顿,看向祝雨潼,“至于北境、西州的敌人,那使用符箓的修仙者,其身份目的不明,但既然敢对玉华门下辖王朝动手,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背后势力不惧玉华门。
仅凭‘仙门高人坐镇后方’这个幌子,能唬住他们多久?一旦他们试探出虚实,或者老魔暗中与之勾结…两面夹击之下,天渊城危如累卵!”
夏霆眉头紧锁,他深知前线压力,刘易名的话句句戳中要害。祝雨潼也面色凝重,她比谁都清楚现状的脆弱。
“那依刘师兄之见?”祝雨潼问道。
“两条腿走路!”刘易名眼中闪烁着最后的智慧光芒,“固守待援的策略不变,但必须加上一条更主动、更关键的路径——派人,亲自前往玉华门求援!”
“派人?凡俗武者?”夏霆一愣,“玉华仙门远在东方,何止百万里之遥?途中凶险莫测,妖兽横行,匪盗遍地,更有山川大泽阻隔…纵是宗师日夜兼程,没有几年时间,绝难抵达!这……”
“我知道!”刘易名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九死一生!但这是目前唯一有明确目标、且一旦成功就能带来真正转机的路!留在这里,是坐以待毙!走出去,才有一线生机!”
他看向祝雨潼,“师妹,你身份敏感,实力是如今唯一能震慑宵小的存在,你必须坐镇天渊城,必要时甚至要亲往前线,以玉华门弟子的身份现身,让他们投鼠忌器!而我…已是废人。”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夏霆身上,“王爷,你肩负守土之责,统筹全局,更不能轻动。”
“那派谁去?”夏霆沉声问道。
“夏璇!洛灿!”刘易名毫不犹豫,“夏璇身负水木真灵根,是玉华门必收的天才!由她持内门弟子推荐令和宗门信物前往,是最有希望被接纳、也最能引起宗门重视的人选!她已踏入练气一层,有微弱灵力护身,赶路、应对危险的能力远超凡人武者!洛灿……”
他看向洛灿房间的方向,“他心性坚韧如铁,历经生死无数,实战经验丰富,更精通潜行、追踪、暗杀之术!由他护送夏璇,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
刘易名眼中闪过一丝深意,“他的灵根污染虽是大患,但若能拜入宗门…以宗门浩瀚底蕴中,能找到解决之道!这也可能是他唯一的生机!”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老魔魔躯被戮魂剑气重创,根基魔藤被毁,神魂受损,没有三五年时间绝难恢复元气!这是我们争取到的宝贵窗口期!沙陀、黑狼背后的修仙者,只要亮明玉华门内门弟子的身份,他们多少会有所顾忌,不敢明目张胆地截杀,这会降低途中风险!”
“路线呢?”祝雨潼问到了关键。
刘易名眼神锐利,“玉华门山门位于大夏正东方向,具体位置…在大夏遥远东面的玉华群山山脉深处!此去路途遥远,何止百万里!需穿越山脉、渡过大河、横跨幅员辽阔的东域区数国,最后才能抵达群山边缘。路途艰险,非大毅力、大智慧、大运气者不可达!”
他示意祝雨潼取来纸笔,强撑着精神,凭借记忆勾勒出一幅极其简略、但标注了几个关键节点和大致方向的地图草图,“我只能画出这些…具体的路径,需要他们自己摸索。记住,一直向东!遇到无法逾越的险地,宁可绕行千里,也绝不可轻易犯险!活着,把消息送到,才是首要!”
当这个关乎所有人命运的新计划在静园再次被提出时,众人反应各异。
夏霆面色凝重,但最终缓缓点头,“此计…虽险,却是破局唯一之机!本王会为他们准备最好的快马、最精良的装备、最详尽的东部诸国风物志和通关文牒!”
擎帝闻讯后,沉默良久,最终只下了一道口谕,“赐夏璇公主、洛灿壮士‘如朕亲临’金令一面,大夏境内及沿途友邦,见令如见朕,当予一切便利!” 这是他能给予的最大支持。
夏弘看着妹妹和洛灿,眼中充满了不舍与担忧,但更多的是决然,“璇儿,洛兄,大夏…就拜托你们了!一路保重!”
王阎走到洛灿面前,右手重重拍在他完好的左肩上,声音低沉有力,“小子,公主的安危,交给你了!活着回来!老子还等着看你小子能走到哪一步!”
夏璇紧握着拳头,感受到肩上的重任,眼神却无比坚定,“父皇,皇叔,大哥,王叔,祝仙师,刘仙师…我定不负所托!”
洛灿深吸一口气,对着众人,尤其是刘易名和祝雨潼,深深一揖。他没有豪言壮语,只是沉声道,“洛灿,必竭尽全力!”
出发前夜,祝雨潼将两人唤至密室。
她首先将一枚散发着温润光泽、刻有云纹和玉华古篆的令牌——内门弟子推荐令——郑重地交到夏璇手中,“夏璇,此令是你叩开仙门的钥匙,务必贴身收好,不可示人!”
接着,又取出一枚乳白色的玉简,“这是留言玉简,我已将大夏遭遇、血藤老鬼详情、蚀藤皮卷线索、刘师兄重伤缘由、你的资质情况、以及我们求救的缘由,尽数以神识烙印其中。抵达玉华门山门范围后,只需向守山弟子出示此玉简和推荐令,他们自会明白一切!”
最后,她拿出一块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青色玉佩,递给夏璇,“这是宗门信物的一部分,与山门大阵有所感应。越靠近玉华门,它散发的气息会越明显,可作指引。另外……”
她看向洛灿,取出一块与之能严丝合缝拼接的、稍小的碎片,“这块你拿着,也算是信物。若万一途中失散,凭此物气息,或可相互感应。”
她又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里面装着十五块下品灵石,“夏璇,这些灵石你收好,是你路上修炼和应急的资本。”
然后看向洛灿,“洛灿,你既决定尝试修炼,这些或许对你也有用,但切记量力而行,安全第一!” 她将另外五块灵石和一些凡俗顶级疗伤、解毒、恢复体力的丹药分给了洛灿。
洛灿默默接过,检查着自己熟悉的武器:一把百炼精钢打造的狭长横刀,刃口泛着幽蓝寒光,一袋特制的三棱透骨镖,喂有麻痹剧毒,几把淬毒的匕首藏在靴筒和腰间;还有一套坚韧的软甲贴身穿戴。
晨光熹微,薄雾笼罩着天渊城东门。
两匹神骏的“乌云踏雪”骏马打着响鼻,马背上驮着精简的行囊。夏璇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墨绿色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将绝美容颜遮掩大半。
洛灿依旧是一身玄色武士服,左臂衣袖空空荡荡,用皮带扎紧固定,右臂沉稳有力,眼神锐利平静。
擎帝、夏霆、夏弘、王阎亲自送至城门。祝雨潼搀扶着裹着厚裘的刘易名,站在稍远处。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沉重的目光和无声的嘱托。
“出发!”夏霆沉声道。
夏璇与洛灿对视一眼,同时翻身上马。
“驾!”
马蹄踏碎晨露,两道身影冲破薄雾,向着东方初升的朝阳,绝尘而去。他们的身影在官道上迅速变小,最终消失在茫茫的地平线尽头。
此去,山高水长,前路未卜。
城楼上,祝雨潼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握紧了拳头。刘易名咳嗽了几声,眼中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