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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在腐烂中沸腾。

我拖着杜甫挤在贫民窟的尸臭与污水里,视网膜上猩红的系统地图灼烧着眼球:“熵增污染突破阈值”。

远处朱门飘来的炙鹅焦香,混着婴儿断气的啼哭。

杜甫枯瘦的手指抠进污泥,瞳孔里映着流民撕抢霉饼的癫狂:“这...便是吾诗所言之世么?炼狱...真相?”

琉璃左臂的裂纹在幽暗中蔓开蛛网,每一次心跳都牵动骨骼深处的哀鸣。

系统警告如冰锥刺入脑髓:“高维注视锁定——记录群体崩溃动态”。

我攥紧怀中被血浸透的《丽人行》残稿,炭刻的诅咒灼烧着胸膛。

远处巷口传来金属敲击声,沙...沙...沙...像亿万甲虫在尸骸下苏醒。

“啪嗒…啪嗒…”

那声音突兀地扎进耳膜,带着生铁互相刮擦的硬冷质感,像丧钟敲完了最后一声,余下的震颤在贫民窟污浊的雨幕里阴魂不散地回荡。每一个“啪嗒”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雨声、刺破喘息、刺破这片污秽天地间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

老杜在我旁边猛地一缩,像只受惊的虾米,枯瘦的身体瞬间绷紧,连带着靠在我肩上的重量都僵硬了。他浑浊的眼睛徒劳地睁大,看向声音飘来的方向,只有层层叠叠、歪斜欲倒的窝棚黑影和污水横流的窄巷。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预感,比这浸透骨髓的雨水更寒,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后颈。不是追兵靴子踩踏泥泞的声音,更不是刀剑出鞘的鸣响。这声音……非人。

啪嗒声骤然停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雨丝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沙……沙……沙……

一种更细微、更粘稠、更令人头皮炸裂的声响,如同亿万只披着冰冷甲壳的铁足甲虫,在泥泞、在垃圾堆、在每一寸腐败的土壤之下,被同一个意志唤醒、驱动!声音像粘稠的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每一个缝隙、每一道裂缝、每一条污水沟渠里汹涌而出,瞬间漫溢、弥漫,将我和老杜粗重短促的喘息彻底淹没。一股无形的重压,冰冷、凝滞、带着非生命体的绝对规律感,沉甸甸地砸落下来,锁死了我们藏身的这个由破板车、烂草席和腐败垃圾勉强搭成的三角空间。

高维注视的冰冷意志,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从未离开。只是此刻,这“沙沙”声的降临,仿佛为那柄无形的刃淬上了一层更刺骨的寒冰。

“老杜,趴下!”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像砂石摩擦。身体的本能比思维更快一步,我猛地拧身,右臂带着全部力量,粗暴地将那个枯槁的身体狠狠摁进旁边一堆散发着浓烈酸败气息的腐烂菜叶和破布里。腐烂的汁液溅起,冰冷粘腻地沾了一手。那条该死的琉璃左臂被猛地压在身下,臂骨深处瞬间爆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如同生锈的轴承被强行扭动。裂纹处的幽蓝微光在翻滚的阴影中急促地一闪而逝,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右手死死捂住老杜干裂的嘴,我自己的呼吸也压到最低,胸腔憋闷欲炸。

沙沙声在逼近!就在我们藏身的垃圾堆后面,就在那堵湿滑冰冷的土墙另一侧!像是无数细小、冰冷、坚硬的金属足肢,正以令人头皮发麻的精准规律,刮擦着石板、朽木和污水的表面。带着一种彻底的、非生命的漠然。

几乎同时,更远处——坊市的方向,死寂被彻底粉碎!

婴儿那微弱得如同猫崽儿般、早已奄奄一息的啼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彻底消失。紧接着,一股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终于爆发的绝望洪流,裹挟着无数破碎的尖叫、哭喊、咒骂、物品碎裂的刺耳噪音、沉重的马蹄践踏泥水的噗嗤声……汇合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轰然冲垮了黎明前所有虚假的平静!

“反了!安禄山反了!” 一个撕裂般的男声尖嚎着,穿透雨幕,带着濒死的恐惧。

“十五万铁骑啊!潼关完了!长安完了!” 另一个声音紧随其后,如同野兽的哀鸣。

“跑啊!跑——!” 无数声音的碎片,淬了毒的匕首一般,从各个方向疯狂刺来。

轰!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我和老杜藏身的这片三角空间。腐烂菜叶的酸败、垃圾堆的腐臭、身上污泥的土腥、老杜腿伤渗出的淡淡血腥……这些原本充斥鼻腔的绝望气息,瞬间被一股更庞大、更浓烈、更令人窒息的“恐慌气息”彻底覆盖!

那是无数汗腺在极致恐惧下疯狂分泌、蒸腾出的酸馊馊体味!是大小便失禁的浓烈臊臭!是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焦糊!是铁器互相摩擦、锈蚀散发出的尖锐金属腥……这味道,粘稠、滚烫、带着末日的绝望,沉甸甸地灌进肺里,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毒药。这就是“末日”的味道!

借着极其微弱、被厚重雨云过滤得如同烛火的天光,我透过板车和草席的缝隙,死死盯向巷口那个污水横流的十字交汇处。

地狱的画卷在眼前猛然铺开!

人影!数不清的人影!如同被捅破蚁穴后疯狂溃逃的蚁群,在狭窄的巷道里推搡、冲撞、践踏!方向混乱得如同沸水中的气泡。有人死死抱着鼓囊囊的包袱,像无头苍蝇般撞向别人,又被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后退;有人眼睛赤红,野兽般扑向另一个更瘦弱者怀里紧紧抱着的半袋粟米,手指抠进麻袋,不顾一切地撕扯抢夺;几个敞着怀、露出脏污胸膛的地痞,狂笑着、带着狰狞的兴奋,狠狠几脚踹开了一间用破木板勉强搭成的窝棚的烂门,里面立刻爆发出女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和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

一幅活生生的、用绝望和疯狂泼墨而成的浮世绘!

身下,是污泥混合着腐烂汁液那冰冷粘腻的触感,粗麻衣料被浸透后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带来粗糙的刺痛。老杜在我手下剧烈地颤抖,隔着湿透的破布,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枯槁身体的冰凉和惊惧。而那条该死的琉璃左臂,持续不断地传来深入骨髓的冰冷麻痹感,与臂骨深处因结构应力过载而产生的尖锐刺痛互相撕扯,这麻木与剧痛的矛盾体,冰冷地提醒着我自身存在的非人异化和脆弱不堪。

怀中的诗魂石,不再是往日触发共鸣时那种温热的搏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冰冷和沉重。它像一块刚从千年墓穴中掘出的寒玉,紧贴着心口,吸走最后一点体温。

视网膜上,幽蓝的系统界面陡然剧烈闪烁起来,如同信号极不稳定的屏幕,雪花般的噪点疯狂跳跃:

【警告!大规模群体精神熵增爆发!】

【环境熵增指数:↑↑↑↑↑(突破阈值!)】

【长河稳定性:-0.03%(持续下降!)】

【锚点关联体(杜甫)精神波动:绝望↑↑↑、恐惧峰值!关联风险↑↑↑】

【高维注视信号:高强度锁定!分析模式:记录群体崩溃动态】

【检测到高维构造体\/纳米集群活动轨迹:邻近区域扫描中...距离:约10米...】

“滋滋滋……”

那熟悉的、高频的、仿佛冰冷钻头在颅骨内侧旋转的扫描声,毫无征兆地再次在我颅内清晰响起!它不再是模糊的压迫,而是清晰的宣告!冰冷、恒定、贪婪地记录着外界这场人间地狱的每一个细节,也同步扫描、记录着我自身因琉璃臂濒危带来的剧痛、系统的警报,以及怀中那卷《丽人行》残稿散发出的、因杜甫最后那番疯狂刻写而更加炽烈的批判性精神辐射!

它指向了沙沙声的来源——高维构造体,或者叫它们,“清道夫”。它们就在这里!十米之外!冰冷的逻辑在扫描中确认着:锚点关联体(杜甫)本身的精神风暴和他造物的毁灭性能量,是扰动“长河”的关键变量!最高优先级!

“呃……”老杜在我手下剧烈地挣扎起来,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濒死前绝望的呜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破碎地、断断续续地吟诵着他自己写下的诗句,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充满了巨大的荒诞感和自我毁灭的倾向,“……这…这便是…吾诗所…所言之世么?…炼…狱...真...相...

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巷口外疯狂撕抢、践踏的地狱景象,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混着冰冷的雨水和污泥,在他枯槁的脸上肆意流淌。信仰在崩塌,精神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他看到了自己笔下世界的终极真相,而这真相的残酷,足以摧毁一个诗圣的心魂。

追兵(可能是不良人,或更糟的)、高维注视(冰冷的记录者)、神秘沙沙声(清道夫纳米集群)、失控的暴民洪流……四重绞索!带着一个重伤垂危、精神濒临崩溃的杜甫,还有我自己这条随时可能崩解的琉璃左臂,硬闯外面那沸腾的粥锅?那是找死!唯一的生路,就是利用这混乱本身!

“走!贴墙根!”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喉头的血腥气。趁着又一波疯狂的人流如同失控的野牛群般嘶吼着涌过巷口的短暂间隙,我猛地将老杜从污秽的垃圾堆里拽起。动作粗暴,没有一丝温柔。几乎是将他枯瘦的身体整个拖离地面,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和我自己像两张破烂的纸片一样,狠狠拍在污秽冰冷、长满湿滑苔藓的土墙上。后背紧贴着那冰冷的、带着土腥和尿臊臊味的墙面,每一步挪动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老杜的脚软得站不住,全靠我右臂死死箍住他腋下,半拖半架着往前挪。每一步都牵动着肩膀箭伤撕裂般的剧痛和琉璃左臂内部结构不堪重负的尖锐呻吟。视网膜上,那幽蓝的系统地图在猩红刺目的背景底色上,艰难地标出几条狭窄的、如同游丝般随时会断的蓝色路径——【短暂安全缝隙(预测)】。它们像指路明灯,又像通往更深处地狱的邀请函。

我们像两条在沸腾血河中挣扎的虫子,紧贴着冰冷滑腻的墙根,逆着那疯狂人流涌动的侧翼,拼命往这片庞大贫民窟更幽深、窝棚更加密集、如同巨兽杂乱内脏般的地带深处钻去。脚下的污水冰冷刺骨,粘稠得如同血泥。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身体的力量在恐惧、伤痛和持续的紧绷中飞快流逝。老杜的身体越来越沉,喘息带着破风箱的呼啦声,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扯碎肺叶。他几乎是被我拖着在走,脚在泥泞里拖出长长的、无力的痕迹。

终于,前方出现一个由倾倒的破板车和几捆散发着霉味的腐烂稻草勉强搭建的三角凹陷。空间逼仄,散发着浓烈的酸腐和霉变气息,但勉强能容下两人蜷缩。

“进去!”我低吼着,几乎是粗暴地把老杜塞了进去,自己也紧跟着挤了进去,用后背死死顶住那摇摇欲坠的板车边缘。三角空间瞬间被填满,冰冷、湿滑、污秽的触感从四面八方贴了上来。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馊水味。

外面的世界,是沸腾的、末日般的喧嚣。哭喊、咒骂、打砸、尖叫……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冲击着脆弱的耳膜。

里面,是死寂的绝望喘息。

老杜像一摊烂泥般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板车木架,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嗬嗬”的拉风箱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气。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透过草席和板车破败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那片被混乱与绝望染成铅灰色的天空。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死灰。

我背靠着冰冷湿滑的木板,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右肩撕裂般的剧痛,一股带着铁锈味的甜腥涌上喉头,又被强行咽下。唾沫里混着暗红的血丝——肩伤在刚才的亡命奔逃中再次崩裂,加上诗魂石持续传来的冰冷排斥和精神冲击的反噬,身体内部翻江倒海。那条琉璃左臂的麻木感,伴随着新生的裂纹带来的细微刺痛,已经像蔓延的冰霜,爬上了整个手肘。黑暗中,那新裂开的纹路,如同蛛网般在皮下的琉璃质上无声蔓延,透出幽幽的、不祥的蓝光。怀中被血浸透的《丽人行》残稿,那炭刻的诅咒字句带来的灼烧感似乎稍减,但诗魂石本身的冰冷和沉重,却像一块万载玄冰,死死压在心上。

视网膜上,猩红的系统警告依旧刺目:【长河稳定性:-0.03%(持续下降!)】、【高维注视锁定】、【纳米集群活动轨迹:邻近】、【结构应力:8.1%↑(严重超载)】、【琉璃化区域:肘部↑】、【完整性风险:高】……一行行冰冷的数据,如同催命符。

渔阳的鼓…终于还是砸碎了长安的梦。这滚滚而来的乱世洪流,比任何刀锋剑戟都更加锋利、更加势不可挡。老杜…你这盏在风雨中摇曳了半生的微灯,还能在这狂风中亮多久?而我这条正在寸寸崩裂、化为非人之物的手臂…又还能撑到几时?

长河已然泛红,血浪滔天。我们,不过是两粒被无情旋涡卷起的尘埃。真正的抉择,才刚刚开始,而前方的路,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深渊。

我缓缓抬起那只布满幽蓝裂纹的琉璃左臂,冰冷的雨水顺着半透明的皮肤滑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裂纹深处,细碎的蓝光无声搏动,像垂死星辰最后的喘息。前方巷道的拐角处,那沙沙声停止了片刻,随即,一个模糊的、如同流动黑砂般的轮廓,缓缓覆盖了污水表面,无声地吞噬着漂浮的碎屑。

系统冰冷的提示在视野边缘闪烁:【清道夫基础单元:非生命体物质分解\/能量回收中】。

沙沙声再次响起,如同死亡的潮汐,不紧不慢地朝我们藏身的三角空间涌来。

那团覆盖污水的“黑砂”如同拥有生命的流质,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非自然的、油腻的金属光泽。它无声地滑过水面,所过之处,漂浮的烂菜叶、碎木屑如同被无形的酸液腐蚀,边缘瞬间焦黑、萎缩,继而化作更细小的微粒,被那流动的“黑毯”吞噬殆尽。吞噬之后,“黑毯”的厚度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增加。

系统冰冷的提示在视网膜角落闪烁:【目标确认:熵增清理纳米集群(清道夫基础单元)】【行为模式:非生命体物质分解\/能量回收】【威胁等级:对有机生命体暂定无害(观测中)】。

无害?看着那冰冷、高效、无差别吞噬着一切“非生命杂质”的造物,一股比面对刀剑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这种“无害”本身,就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漠然。它们是更高意志派来清理垃圾的扫帚,而在这污浊的贫民窟,在这沸腾的末日里,什么才算是“垃圾”?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们?

紧绷的神经因为这“暂时无害”的判定而松懈了极其微小的一瞬。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源自生理本能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连续的高强度奔逃、精神冲击、琉璃臂的持续反噬,几乎榨干了这具身体最后的能量储备。胃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拧绞,发出空洞而剧烈的轰鸣。

饥饿。原始的、足以吞噬理智的饥饿。

老杜在我旁边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他枯瘦的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雏鸟。他摸索着,从怀里那已经被污泥和污水浸透、冰冷得如同裹尸布的破衣襟深处,掏出了一样东西。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姿态。那是一小块被油布层层包裹的硬物。油布早已被泡得发黑发硬,边缘翻卷翘起,散发着劣质油脂的酸败气味。他颤抖的手指,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剥开那冰冷、僵硬、粘连在一起的油布层。一层,又一层……

昏暗中,我看着他指关节上冻疮迸裂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渗出暗红的血丝。终于,最后一层油布被剥开,露出里面一小块……杂粮饼。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饼。它只有婴儿拳头大小,颜色是污浊的灰褐色,表面沾满了污泥和不明秽物,被雨水泡得发胀变形,边缘还缺了一角。它静静地躺在老杜枯瘦的掌心,像一块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被遗忘千年的石头。

“水……水……”老杜的意识似乎从崩溃的边缘被这原始的生理需求拉扯回来一点点。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呻吟。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掌心那块脏污的饼,喉咙艰难地滚动着。这大概是他最后一点能入口的东西,在刚才的亡命奔逃中,竟奇迹般没有被甩丢。

水?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刚才“清道夫”纳米集群滑过的那片浑浊污水。水面在微光下泛着诡异的油腻光泽,漂浮的秽物虽然被吞噬了不少,但污水本身的颜色依旧如同稀释的墨汁。一股浓烈的腐败腥气扑面而来。

不能喝。那是毒药。喝了,或许比饿死更惨。

再看看老杜掌心那块肮脏的饼。硬如磐石。没有水,它能把人的喉咙和胃壁都划破。

抉择。又一个微不足道却又无比残酷的抉择,摆在了这炼狱的角落里。

“啧……”一声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轻咂从我齿缝里挤出。别无选择。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扫过三角空间上方那摇摇欲坠、由破草席和烂木板搭成的“顶棚”。雨水正顺着缝隙不断滴落,在地上汇集成小小的、浑浊的水洼。这些水……至少是“新鲜”的雨水,混着草席和木头的腐朽气息,比地上的污水干净……一丝。

用尽最后一点对身体的精微控制力,忍着琉璃左臂传来的剧烈抗议——每一次细微的移动,臂骨深处都爆发出密集的、如同冰层碎裂的“咔嚓”声——我将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探向一处正在滴水的缝隙下方。手掌摊开,像一只等待承接甘霖的破碗。

冰冷的雨水带着草屑和泥土的腥气,一滴、两滴……砸在掌心。刺骨的凉意顺着手臂蔓延。我屏住呼吸,用全部的意志压制住身体因寒冷和虚弱产生的颤抖,一动不动。时间仿佛被拉长。掌心聚集起一小洼浑浊的液体,不足一口。

够了。

右手猛地收回,动作快如闪电,将那点珍贵的脏水,狠狠泼在那块同样肮脏的杂粮饼上!

“嗤……”一声微弱的轻响。污泥遇水,瞬间化开,将那块本就丑陋的饼染成一团更加令人作呕的、深褐色粘稠糊状物。土腥味、霉味、劣质油脂的酸败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猛地升腾起来,直冲鼻腔。

别无选择!

“张嘴!”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右手食指和拇指猛地捏起一小撮这恶心的糊状物,粗暴地、精准地塞进了老杜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他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瞳孔里充满了生理性的厌恶和巨大的痛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般的声音,本能地想要抗拒、呕吐。那混合着泥土和腐朽草屑的糊状物,刮擦着干裂的喉咙和食道,如同吞下了一把冰冷的砂砾。

但他没有吐出来。

在短暂的、如同溺水般的挣扎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枯瘦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痛苦的吞咽声。他死死闭上了眼睛,眼角挤出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污泥滑落。身体因为巨大的不适而剧烈颤抖,但嘴里的东西,终究是咽了下去。

一小口。仅仅是一小口。

外面,沙沙声渐渐远去。那层吞噬一切“杂质”的“清道夫”似乎转移了方向。贫民窟深处某个角落,再次爆发出更凄厉的哭嚎和打砸声。更远处,似乎有零星的金铁交鸣响起,混乱在升级,绝望在蔓延。

三角空间内,只剩下我和老杜沉重而痛苦的喘息。老杜蜷缩着,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牵扯着他腿上的伤处,但他死死咬着牙,不再发出声音。浑浊的眼睛睁开一道缝隙,目光越过我,落在那条被我下意识护在身侧、覆盖在破袖子下的琉璃左臂上。

刚才喂食的动作似乎牵动了琉璃臂的负担。麻木感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小臂,新生的裂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蛛网般在皮肤下扩张。臂骨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嘎吱”声变得更为沉闷和滞涩,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咬合。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迟滞的、深入骨髓的胀痛。

老杜枯槁的脸上,污泥和泪水的混合物凝固成一道道绝望的沟壑。他看着那条轮廓明显异常、透着不祥气息的手臂,嘴唇剧烈哆嗦着,最终,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带着哭腔和巨大愧疚的低语:

“崴兄……是……是我……累你至此……这手……这手……是因我而毁的啊……”

声音微弱,却像重锤砸在心上。

累赘?

在这片被猩红长河浸透、被高维目光锁定、被纳米清道夫无声清理的绝望炼狱里,谁不是彼此的累赘?谁不是在这血色旋涡中挣扎求存、随时可能被吞噬的蝼蚁?

我低头,看着系统界面上那刺目的猩红地图。整个长安城如同被泼上了一层凝固的污血,危险区域的红斑疯狂蔓延,几乎要将代表我们位置的三角区彻底吞没。【暴露风险↑↑(波动)】、【生存资源枯竭点】、【高熵增污染区】……冰冷的字符如同烙印。

右肩箭伤崩裂处的剧痛,琉璃臂濒临崩溃的胀痛和冰冷,胃里因那点肮脏食物带来的翻搅……所有的痛楚都如此真实而具体。

“累赘?”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锈铁在摩擦,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蕴含着比外面任何喧嚣都更沉重的力量。

“不,老杜。”我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三角空间破败的缝隙,投向那片混乱污浊的天空,仿佛要刺破那无处不在的高维注视。

“你是这血海里,唯一还能证明‘人’是什么的东西……”

我顿了顿,感受着左臂裂纹深处那搏动的幽蓝微光,感受着怀中诗魂石那死寂的冰冷和沉重,感受着那卷《丽人行》残稿如同烙印般的灼痛。

“尽管这证明的代价……”

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一字一句,砸落在死寂的空气里:

“是我的骨头,我的血,我的……身体。”

生存的缝隙,在这血色长河的冲刷下,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点点崩塌。我们被卷着,身不由己,冲向那名为“安史之乱”的滔天血海中心。下一个抉择的利刃,已在黑暗中悄然举起。

渔阳的鼓声,彻底撕裂了长安的幻梦。真正的炼狱,才刚刚拉开帷幕。

(第33章:渔阳鼙鼓动地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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