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样亦步亦趋,寸步不离地陪着爸爸,父女俩在一起本来话就多,这时候沉浸在共同的心境、语境里,真有点儿浑然物外了。在她的悉心照料和全心全意的陪伴下,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腊月二十三那天,一早起来,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成一片,她诧异地问父亲:“过年了么,已经?”
父亲说:“恐怕今天是小年,要放炮送灶。”说着掀开客厅门口墙上挂着的黄历,撕去一月份那一页,看了看。补充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北方人的小年。明天腊月二十四,是我们南方人的小年,我们两个去看看你妈吧?”
她问:“你行不行?能走那么远的山路吗?”
父亲说:“慢慢走,没事的,走不动了就坐下来歇会儿。我出去活动一下腿脚也好。”
她又问:“那要不要请傅叔叔或者我二姐夫陪咱们一起去?我那天是坐车进去的,走路不一定能认得地方。”
父亲说:“没关系,我能认识。那一片山是我打猎跑遍了的,我一看照片就知道是哪几座山头。就我们两个去,我不想和外人一起去,找他们来说不定又讲一大堆规矩,搞我们去不成了。”
她说:“行。那我要不要提前去买些香烛纸钱,或者鲜花?”
父亲说:“不用了,心意到了就可以了,我跟你妈都不爱那些形式。我们就去看看她,陪陪她。”
她说:“行,我听你的。那咱们是明天上午去,还是下午去?”
父亲说:“早上吃了饭就去吧?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从容些。”
第二天一早,她按母亲平常的做法,煮了两碗加了两个荷包蛋的青菜挂面。父女两个吃了,收拾妥当,准备出门。
父亲嘱她:“你拿上个能防风的打火机。”
她问:“你不是说不用买香烛,没香烛,带打火机干嘛?”
父亲笃定地说:“你带上就是,到时就知道了。”
她扶着父亲出门,院子里的人看到父亲,都围过来说话,她搞不清楚按照凡人的规矩这时候可不可以带父亲去看母亲,就顺着人们的话虚应着。
人们说:“陪你爸出来走动走动好,慢慢就过去了。”
她含笑点头:“嗯嗯,好好。”
那天多云少风,太阳透过云层,虚虚地照着,虽没多高的温度,却让人心里宁定、和暖。早上仍然有人放鞭炮,空气中弥散着好闻的硝烟味儿。她想:“哎,看来妈妈是很喜欢我们去看她呢!”
两个人慢慢踅到火车站去坐5路车,据父亲说现在有公交车去铜厂了,坐着去看母亲很方便。发车时间间隔很长,幸亏是始发站,车门开着,她扶父亲上车,坐着等司机。
银城火车站每天只有早晚两班绿皮客车,主要是为运输这座矿产资源型城市的矿产而存在。此时正当年节前,从J城来的早班客车快要过来了,等着坐车往银川方向去的人还挺多的。
她看着穿着臃肿的棉服,提着笨重的行李,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人们,不知怎么又想起母亲最后的话“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知道母亲的临终遗言?他此刻又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各自望着窗外出神,谁也没有说话。
司机来了,公交车从人烟稀少的城郊,一直开进荒无人烟的山野,这就是母亲往后的栖息地了。
随着一声“五车间到了”,疾驰的公交车戛然止住。在司机“不着急,扶着老人家慢慢下,车上没几个人,都没啥急事”的关照声里,她扶着父亲下了车。没忘对一直平和地看着他们的司机师傅说了声:“谢谢师傅!”
父亲指点着她,穿过五车间后面的小树林,走进了群山里。父亲的脚步越来越疾,待她发现她的搀扶已经成了拖累的时候,就放开手,和父亲并排而行。父亲教她沿着车辙走,那是母亲留下的痕迹。她很快就完全信任了父亲,他果然对这里的每一个山头都了如指掌。
他们放开手,顺着山谷,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父亲说:“这应该是个河道,如果有一天南水北调,你妈所在处应该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她信。
突然,父亲站住了脚,深情凝望着左侧的一道缓坡。她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果然,坡上一块三山半抱的平地上孤伶伶地落着母亲的坟,坟头纸幡在黄土高原刺眼的紫外光里随着和风轻轻摆动。
父亲背着手,昂首挺胸,对着母亲的方向说:“我说的就是这里,一点都没错。你看这里多好,像个大椅子,后面有靠背,两边有扶手。抬头看群山苍莽,低头,你看,这谷底一块一块的,是农民的麦地,春天来了,农民会在这里撒上种子,秋天就来收获,能收获多少是多少。”
她说:“唉,这里的农民真懒,撒了种子就不管了吗?”
父亲说:“不是他们懒,这里雨水少,附近也没有水源,精耕细作也是徒费心力。”
两人低头寻路往山坡上走,父亲指着相邻的两块地对她说:“你看,这两块地肯定不是一家人的。上面那块地,那家人懒些,地里好多石头,下面那块地的主人勤快些,地里的石头捡的几干净呀!这两家的收成肯定也是不一样的。”
她连连点头,说:“果然是这样。”
终于走到母亲身边,她寻了块大石头,让父亲面对着母亲坐了,自己侍立在旁。此时时近正午,云散了,阳光一览无余洒在母亲、父亲和她的身上。父女俩好像化作两块岩石——一块望妇石,一块望母石,谁也不说话。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就这样,一直陪着母亲,直到永远。也挺好的!”
父亲开口,仿佛从没沉默过一样,说:“那块牌子上的字是我写的。”
她问:“为啥不立块碑?就插个木牌子,是不是太简陋了?这墓就只有一抔黄土,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一场大雨会不会就给冲没了?”
父亲说:“现在只能这样,立碑要等清明以后,修墓要等明年清明后。过两天咱们去给你妈选块墓碑,我写好碑文,让人刻好,赶清明立上去。”
她说:“好。”
父亲吩咐她:“你去!把你妈坟边的干草全都点燃,烧了。”
她问:“为啥?”
父亲说:“你不是学过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现在烧了上面的干草,等春天来了,下一场春雨,这里就绿了。你妈会喜欢的。”
她答应一声,欢喜地去了。此地入秋后几乎没什么雨水,一丛丛的干草一点即着,很快,蓬蓬勃勃连成一片,遇见光秃的地面,火势断了,她便跟过去,点燃更多丛。
她问父亲:“咱们不会闹出火灾吧?”
父亲轻笑着说:“什么时候此地一点野火就能酿成火灾,就好了。”
她扶起父亲往母亲右侧的山上走,避开火焰和焚灰,父女俩站在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的峰顶上,静静俯看那一蓬蓬枯草轰轰烈烈地燃着,燃尽,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