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晨八点,她出发去张伯伯家,一路上都在想要不要跟张伯伯说这一个星期里关于厂里情况的发现和思考,最后,她决定还是要毫无保留地把知道的事实告诉张伯伯。尽管她不打算再麻烦张伯伯在她命运的齿轮上重新拨那么一下,但是,她需要张伯伯在关键时候以他的经验和智慧给她高瞻远瞩的指导,那么,她就必须把所有真实的情报向张伯伯作实时报告。
想好了,她就在心里暂时放下,只一心一意、兴致勃勃地坐在车上,欣赏J城十二月星期天上午的烟火气。人行道上川流的自行车大军里,一位父亲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右把手上挂着一只袋子,袋子口露出一截碧绿的芹菜和绿的发蓝的大葱叶子,怀里坐着一个小姑娘,穿着带帽子的红棉袄,戴着粉红的棉手套,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拿着一个纸风车,后座上坐着穿着羽绒服、带着彩色线手套的孩子妈妈,一手搂着爸爸的腰,一手抱着一袋苹果。她想起自己的二姐,他们一家每个周末也是这样走动在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家,千千万万个小家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过着这样奔波劳碌的生活,这就是幸福吗?是她向往的幸福吗?这个冬天好像异常温暖,她穿着读大三时自己一个人去西安买的一件灰色毛领日式呢子大衣,戴着一双黑皮手套,坐在公交车上,居然热得出汗了。
到张伯伯家按门铃,张姐姐为她开门,笑呵呵说:“来了?我爸在后面院子里弄花呢。”一边送她进屋,一边对着后院喊:“爸,小潘来了。”她今天特意没来那么早,走进客厅,正好看到张姐姐的女儿囡囡,她打开背包,取出刚才在西关十字转车时,特意去旁边的商场里买的两盒巧克力太妃糖,蹲下身递给囡囡,说:“囡囡好!小姨给你买了糖,看看喜欢吗?”囡囡被漂亮的糖盒吸引,眼睛都亮了,却背着手骨碌碌地望向妈妈,正在这时候,郎阿姨从楼上下来,说:“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又买东西!你一个月能挣几个钱,还要不要吃饭的?”她站起身笑着对郎阿姨说:“没事的阿姨,囡囡叫我小姨呢,我买糖给她吃还不是应该的!”随后蹲下身把糖盒放在茶几上,打开一盒,拿出几颗太妃糖放在掌心,递给囡囡,说:“小姨家有两个小姐姐,都很爱吃这个糖,小姨小时候也最爱吃这个糖,不知道囡囡爱不爱吃呀?”囡囡的眼睛又看向外婆,郎阿姨笑着说:“那你就拿着吧,谢谢小姨!”囡囡接过糖,开心地朝妈妈跑过去。
张伯伯拍着手上的泥土从院子里进来,笑望着她说:“你又破费!”
她说:“我像囡囡这么大的时候,那时候我爸还没平反,下放在老家,张叔叔去S省看我们,就给我带了好多这个太妃糖,所以在我印象里,总觉得这个糖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说着,她眼圈儿有点儿红了。
张伯伯动容,问:“哪个张叔叔?你说的可是我弟弟?”
她答:“嗯,当时我正在院子里玩,看见张叔叔走进我妈管的那个家属院的大门,穿着黑色长呢子大衣,还带着礼帽,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
张伯伯笑骂:“他就是爱出洋相。”
她也笑,说:“我妈也说张叔叔是故意的,怕我们在那儿被人欺负,想给我们撑腰吧?”
张伯伯没说话,眼睛暗了一下,大概想到她母亲十多年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养活一大家人的艰辛。
她接着说:“张叔叔进门就去厨房开碗柜,说‘我还没吃早饭,饿坏了,家里有啥吃的没?’,我妈说他就是想了解我们的日子到底有多艰难,还有,就是不见外。”
郎阿姨在旁边说:“你妈妈确实挺了不起的,我们都知道她的。”
就聊起当年父母辈在上海的一些事情,她才知道原来郎阿姨真是上海人,父亲解放前是上海工厂里的会计,难怪看着婉约、精致,和母亲的朴素、豪放不是一个调调。当她听说张姐姐的女儿叫“囡囡”时,就隐约猜到了。
她跟郎阿姨聊天的时候,张伯伯起身上楼,回来递给她一个信封,说:“哪,你的户口本、身份证都在这里,拿好了。”
她赶紧起身,双手接过,打开来看了看,“J城城关区皋兰路大教梁93号 ”,欣喜地说:“太好了,办得好快呀!谢谢张伯伯!我原来在学校的那个身份证,差不多过了半学期才办下来。”
张伯伯说:“不知道正常办要多长时间,拿给李秘书去办的。”
她得意洋洋地说:“我去问厂保卫科科长要《准迁证》的时候,他还威胁说‘你自己去办办不下来再别回来求我’呢!”
张伯伯不满地问:“谁呀?他还敢威胁你?”
她说:“没事,没事,不用理他。厂里就这么一个坏人,其他人都很好。”
就说到人事科长,她的大师兄,以及从大师兄那儿了解到的厂里的历史和现况,张伯伯眉头紧锁,脸色阴沉,恨恨地说:“事情都坏在这群混账手里。”
然后问她:“那你有什么打算?”
她说:“我还没想好。我想再多看看,多想想,我估计只要是在中国,哪里都一样吧?”
张伯伯若有所思看她一眼,说:“那你自己把握。”
她很认真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