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大队的水泥路修得热火朝天。
夯土的号子声与搅拌机的轰鸣交织在一起，日夜不休。
这声音里，浸透着这片土地从未有过的生机与希望。
然而，在这片喧嚣背后，沈家小院里，一场足以决定这个家庭未来航向的谈话，正安静地进行着。
晚饭后，赵丽梅收拾好碗筷，便带着平平、安安去了里屋玩。
外屋的土炕上，一盏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
灯光映着沈君兰、张博文和沈兴业三人的脸，神情各异。
沈君兰拿起李院长刚寄来的信，指尖摩挲着信纸，又缓缓放下。
她的目光在丈夫和儿子脸上一一扫过。
“博文，兴业。”
她的声音很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京城，李院长又来信了。”
“事情…基本落定了。平反的文件正在走最后的流程，咱们家那个院子，归还只是时间问题。”
张博文握着旱烟杆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烟锅里明灭的火星瞬间黯淡。
他长长吸了口气，像是要吸尽这十几年的风霜。
抬起头时，他眼中的情绪翻涌滚动，有苦尽甘来的期盼，有物是人非的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定了就好…定了就好啊……”
“这么多年了，总算……”
他的声音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家。
回到那个承载了他半生心血与荣耀的老院子，是他灵魂深处最灼热的渴望。
沈兴业的腰杆“唰”地一下挺得笔直，眼睛里瞬间灌满了光，呼吸都急促起来。
“妈！真的？！咱们…咱们真能回京城了？！”
“回那个大四合院？！”
他的脸庞涨得通红，语气里满是压不住的兴奋，是对宽敞马路、电灯电话的向往。
“太好了！我再也不用天天抡锄头了！”
年轻人，心早就飞回了那个从小长大的繁华故地。
沈君兰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她不急不缓地开口，声音稳定而清晰，开始剖析这件事的利弊。
“回去，是好事。博文你能重操旧业，你那些宝贝图纸和技术，总算能派上用场。”
“兴业，你也不用回原单位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去读书进修，先沉下心好好学几年本事。”
“但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儿子身上，锐利了几分。
“兴业，你别以为回城就是享福。城里的竞争比村里残酷十倍，没真本事，你连饭都吃不饱，活得还不如在村里养猪踏实。”
沈兴业脸上的兴奋褪去少许，郑重地点头。
“妈，我懂！我不怕吃苦！”
“我就想出去闯！在村里，我干得再好，天花板也看得见。到了京城，那才是天高任鸟飞！”
沈君兰欣慰地点点头，做出总结。
“利大于弊。为了你们父子俩的前程，这个家，必须回。”
“这几天，咱们开始慢慢收拾东西。不过，消息先别声张，等我跟李队长谈过之后再说。”
这场家庭会议，意见高度统一。
回城，已是板上钉钉。
几日后，沈君兰算着时间，在傍晚时分独自一人去了大队部。
李队长正焦头烂额。
上级三天两头派人来调研，他得陪着。副队长拉着队里的猪和菜，天天跑县水泥厂换水泥。修路的工地更是离不开人。
此刻，他正对着铺开的路基规划图，狠嘬着旱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琢磨着石料的调度。
看见沈君兰进来，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
“沈大夫来啦？快快快，帮我瞅瞅，这涵洞的位置，搁在哪儿最妥当？”
沈君兰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过去看图。
她停在门口，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沉默了片刻，她轻声开口。
“队长，图纸的事先放放。”
“我……有件更重要的事，想跟你谈。”
李队长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
他敏锐地捕捉到沈君兰语气里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还藏着一丝他读不懂的愧意。
他心里“咯噔”一下，那股盘桓已久的不安，猛地蹿了上来。
他放下烟袋，缓缓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起来。
“啥事？你说。”
沈君兰走进来，在他对面的条凳上坐下，双手交叠在膝上，目光平静地迎着他的注视。
“队长，我跟家里人……要回京城了。”
轰！
自打牛棚里的老专家们一个个离开，李队长就明白，沈家是留不住的。
可当这句话真的从沈君兰嘴里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像被人当胸打了一记闷棍，心口疼得发紧！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煤油灯芯“噼啪”的爆响，和他自己陡然沉重如鼓的呼吸声。
良久。
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定了？啥时候走？”
“快则半月，慢则数月，等手续和房子交接清楚。”沈君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队长，对不住，在这个节骨眼上……队里正是用人的时候。”
“别说这话！”
李队长猛地一摆手，声音沙哑得厉害。
“沈大夫！你家这是天大的事！是喜事！能平反回城……我……我打心眼儿里替你高兴！”
他嘴上说着高兴，眼圈却控制不住地红了，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来回搓着。
“就是……太突然了……”
“我这心里头……一下子空了……”
他望着沈君兰，眼神里满是不舍，和一种近乎恐慌的依赖。
“你这一走……红星大队咋办啊？这十七个厂子，这条刚挖开的路……我……我心里没底啊！”
沈君兰迎着他几近崩溃的目光，语气无比诚恳，也无比冷静。
“队长，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你谈这个。”
“我走，恰恰不是为了扔下红星大队。”
“正因为我看重这份事业，所以我才必须走。”
李队长愣住了：“啥意思？”
“队长，你看看咱们现在，”沈君兰的思路清晰无比，“红星大队势头是猛，可问题也来了。咱们缺顶尖的人才，缺最新的技术，缺第一手的信息，更缺走出这个省的大市场！”
“这些东西，窝在这山沟里，靠咱们自己琢磨，十年都琢磨不出来！”
她抬手指了指窗外，指向京城的方向。
“咱们的药，能不能拿到国家批文，打进全国的大医院？”
“咱们的五金件，能不能接触到最先进的机械图纸，给国家的大项目供货？”
“京城是什么地方？那是全国的心脏！所有最新的政策、技术、人才、信息，全都在那儿汇集！”
“我回去，不是去享福的！”
沈君兰的眼睛里，燃烧着惊人的光亮。
“我是去给咱们红星大队，在京城，砸进去一颗钉子！建一个桥头堡！”
“我到了那儿，就能给咱们对接专家，打探政策，寻找市场！咱们红星大队的目标，不能只在县里市里打转转，咱们的目光，要看到全国去！”
李队长听得眼睛都直了！
心里的失落和惶恐，被沈君兰这番话劈开了一道万丈光芒！
取而代之的，是醍醐灌顶般的震撼与狂喜！
“你的意思是……你回去……是为了给咱们……”
“是为了给红星大队，杀出一条更宽的血路！”沈君兰斩钉截铁地接过话。
“队长，你放心。药坊的核心技术，我已经全部教给了孙丽，她能扛起来。工厂的管理，你比我更得心应手。红星大队现在不缺守成的人，缺的是一个能从外面为我们撬开更大世界的支点！”
“这个支点，我去当！”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而且，队长，你也要学会，没有我沈君兰，你照样能带领红星大队往前冲。这才是真正的成长。我相信你，一定能行。”
李队长久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粗糙的大手，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脸。
最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抬起通红的双眼，重重一拍大腿！
“我懂了！沈大夫！我全懂了！”
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你不是要走！”
“你是去给咱们红星大队……请外援，搬救兵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唤醒的雄狮。
“好！好啊！这个理我认！”
“你放心走！家里这一摊子，我李永胜就算把命豁出去，也给你守好！干好！绝不让红星大队掉链子！”
说到最后，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咱们……京城有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