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早,红星生产队的大喇叭准时响起来了。
李队长那洪亮的声音,听着倒是挺平稳,不过能听出来是刻意压着情绪的。他就简单说了一句:“昨夜村尾有人打架了,队委会正在调查,大家都安心干活儿。”说完这话,马上就开始安排当天抢收的任务。那语气,就好像昨夜那场闹得全村人都知道的事儿,不过是地上掉了粒米,根本不值得一提。
刘老根正蹲在自家院门口的阴影里听广播呢,听到这儿,嘴角无声地扯出个弧度,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讥讽。
调查?调查个啥呀。李永胜,你就接着装吧。他肯定是心里发虚,想把这事儿压下去。
刘老根越琢磨,心里那股气就越往上冒,“呸”地往地上狠狠吐了口浓痰,扛起锄头,脸色阴沉地跟着上工的人群走了。
哼,李永胜,你就等着吧。等秋收的公粮交上去,有你哭的日子!
……
另一边,沈君兰刚迈进医务室的门,老王头就一把拉住她。
“沈大夫!我的沈大夫啊!快,药坊那边都等着您去开炉呢!”老王头满脸红光,两只长满老茧的手搓个不停,那兴奋劲儿,就好像马上要见证啥了不起的奇迹似的。
新修好的碾米坊,现在已经有点“集体经济药坊”的样子了。一进去,草药的清香和新翻泥土的味儿扑面而来。
墙壁被刮得雪白雪白的,地面夯得又平又结实。靠墙摆着一排新做的木架子,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昨天收来的各种草药,根啊、茎啊、叶啊、花啊、果啊,啥都有,看着生机勃勃的。
屋子中间,有个临时砌起来的土灶,上面架着一口崭新锃亮的大铁锅。会计钟林锋正指挥着两个年轻后生,把一大块白花花的猪板油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
“沈大夫!您瞧瞧!这板油可好了!钟会计天不亮就跑到镇上供销社给抢回来的!”老王头指着那堆肥肥的油脂,语气里全是自豪。
“辛苦钟会计了。”沈君兰点点头。
钟林锋推了推眼镜,笑得有点不自在:“应该的!药坊可是队里的大事!沈大夫您看看还缺啥,尽管吩咐!”
“暂时够了。”
沈君兰的目光扫过灶台旁边的几个妇女,孙丽、李娟、马冬梅……这几个都是她亲自挑的第一批学徒。她们手脚麻利,嘴巴也严实,最重要的是,家里都穷得很,对能学手艺、挣工分的机会特别珍惜。
沈君兰微微一笑,声音又清又稳地说:“大家别紧张,熬药膏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关键就在于用不用心。”
“今天呢,咱们先做最基础,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熬制基油。”
沈君兰走到灶前,拿起长柄木勺,可脑子里却清楚地浮现出昨夜刘老根那张扭曲的脸,还有他跟刘大炮说的每一句话。
引熊毁粮。
好狠的一招毒计。
可惜啊,你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我这儿,就跟开了全图看你表演一样。
沈君兰眼神平静得很,声音反而更沉稳了。
“生火,火要稳,用干透的松木,烟少,还有股清香味儿。”
孙丽马上蹲下,熟练地点着了灶膛。
“把猪板油切成块,冷水下锅。”沈君兰示意李娟把切好的油块倒进锅里,再加点水没过油块,“这一步叫‘飞水’,主要是为了去掉油的腥味和杂质。”
沈君兰嘴上说着,心里却冷笑。哼,就像这猪油,有些人骨子里的那股脏腥味,也得用滚水好好煮煮,才能给逼出来。刘老根,你的那些坏心思,也该见见光了。
随着灶火越来越旺,锅里的水温慢慢升高,油脂的腥味开始飘出来,水面上也浮起一层灰白色的沫子。
“看,这就是杂质。”沈君兰用木勺轻轻搅了搅,“得把这些浮沫都撇干净,一点都不能留。”
李娟赶紧拿起漏勺,小心翼翼地把浮沫都撇掉了。
“等水汽熬干,油出来了,就转成文火。”沈君兰的语调不紧不慢的,就像在讲一个老故事,“这一步叫‘炼’。火要是太大,油就容易焦,味道会发苦;火要是太小,油就会太腻,杂质也不容易清干净。”
“得像这样……”沈君兰接过木勺,在渐渐变清的油里慢慢划动,“慢慢熬,勤搅动,一直炼到油渣变得金黄酥脆,油的颜色清亮得就跟水一样。”
老王头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铅笔头,看得都入迷了。
这哪儿是在熬油啊?这分明是在传授高深的学问呐!每一个步骤,每一番讲解,都藏着朴素又深刻的道理!老王头感觉自己过去几十年都白活了,到这会儿才好像摸到了中医那博大精深的一点边儿!
他低着头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嘴里还不停地念叨:“文火慢熬……勤搅动……撇浮沫……油渣金黄……”
看着老王头那如饥似渴的样子,沈君兰讲解得更细致了,连其中的原理都一块儿说了。
“猪油性甘、凉,能润燥、解毒,是特别好的膏药基质。基油的质量好不好,直接决定了膏药能不能熬成功。”
沈君兰一边说着,一边分出点精神力,往村西头的山脚那边探去。
刘大炮的石屋里,那根小黄鱼正被他藏在床下的一个破瓦罐里。而刘老根呢,正在地里磨洋工,还时不时朝着李队长的方向,投去阴狠的一眼。
一切,都在沈君兰的掌控之中。
这个药坊,是她给全村人描绘的一个美好盼头,是大家的希望。刘老根要是想把它毁掉,那就是跟全村人作对。
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盼头变得更诱人,就像把饼烙得又香又好吃。
一整个上午,药坊里都弥漫着油脂炼化后那种醇厚的香味。
灶火稳稳地舔着锅底,金黄的油液“咕嘟咕嘟”地冒着小细泡,油渣在锅里翻滚着,慢慢变得焦黄。
孙丽她们几个配合得特别默契,神情专注,就好像在完成一件特别神圣的任务。
一直到下午,基油终于熬成了!
沈君兰用勺子舀起一点,那油清亮得就跟琥珀似的,滴下来的时候能拉出长长的丝,而且聚在一起也不会散开。
那股醇厚的香味,再混合着淡淡的松木味儿,闻着都让人陶醉。
“成了。”沈君兰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油啊!老天爷,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清亮的油!”老王头凑上前,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
“把基油放凉,留着明天用,明天咱们正式熬药。”
药坊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声,孙丽她们几个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
沈君兰拿起大碗,从锅里捞出那些炸得金黄酥脆、香喷喷的油渣,分成好几份,递给大家。
“大家都辛苦了,拿回去尝尝,这算是药坊给大家的第一份福利。”
“哎哟!谢谢沈大夫!”
“太香了!晚上给娃炒个白菜,他肯定能把碗底都舔干净!”
孙丽她们捧着热乎乎的油渣,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在这个缺油少盐的年头,这可是能让人记一辈子的好东西。
老王头也乐呵呵地接过一份,心里想着晚上就用这油渣下二两小酒。
沈君兰看着眼前这热热闹闹、和和美美一幕,眼神却变得有点深邃。
她舀起一勺清亮的猪油,对着光看。
油光映着她平静的脸,可在她心里却浮现出一幅血腥的画面。
刘老根,刘大炮……
这上好的猪油,可不只是能用来做救人的膏药。
有时候,它也能成为最好的诱饵。
既能引出深山里的野兽,也能引出人心里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