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排水隧道的潮湿空气，仿佛凝固的冰冷油脂，黏附在皮肤上，渗入骨髓。林栀拉紧了冲锋衣的兜帽，将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下，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脚下战术靴的软底踩在积水和碎砾上，发出极其轻微、几乎被隧道深处永恒回荡的滴水声所掩盖的“沙沙”声。
她沿着“影舞者”地图上标注的红色路径，在迷宫般的支线隧道中快速穿行。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保持着最低亮度，显示着不断更新的立体地图。代表她自身位置的光点，正沿着那条蜿蜒的红线，坚定不移地向着城市边缘移动。
每前进一段距离，地图上就会提前标注出前方的结构特征：一处需要俯身通过的坍塌区，一段水深及膝的淹没带，一个布满锈蚀钢筋需要小心攀爬的断口……“影舞者”的情报精准得令人发指，仿佛他亲自走过这条废弃多年的道路无数次。
这份精准，带来了效率，也带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她就像一枚被精心放置在轨道上的棋子，沿着设计好的路径滚向未知的终点。
途中，她经过了一处地图上标记为“雨燕安全屋”的地方——一个隐藏在巨大排污阀背后的、极其隐蔽的检修舱。她谨慎地打开舱门，里面空间狭小，但存放着少量密封的淡水、高能量压缩食物、以及一套未拆封的医用级镇静剂和快速止血绷带。依旧是极致的实用和未雨绸缪。
她没有停留太久，只补充了水分，吃掉一管高能量膏剂，将医疗包纳入行囊，便继续上路。时间，是最大的敌人。
越靠近城市边缘，隧道的地势逐渐升高，环境也变得更加破败荒凉。人类活动的痕迹几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猖獗的苔藓、真菌和偶尔窸窣跑过的、不怕人的硕大老鼠。应急灯的数量急剧减少，黑暗变得更加浓稠，不得不更多依赖平板电脑的微光照明和逐渐增强的方位感。
绝对的寂静，反而成了最大的噪音，放大着每一丝可疑的声响。
突然——
呜——！
一阵极其微弱、却穿透力极强的、仿佛某种大型机械低频运转的嗡鸣声，顺着隧道冰冷的岩壁，隐隐约约地传导过来！
林栀的脚步瞬间停滞，身体贴向潮湿的洞壁，屏住了呼吸。
不是“清道夫”的声波定位。这种低频震动更加浑厚、更有规律，带着工业时代的沉重感。
地图显示，她已经非常接近那条废弃的环城货运铁路线。这声音……
她快速操作平板，将地图比例尺放大，切换到历史图层叠加模式。一条早已被标注为“废弃停用”的铁路支线，与她现在所处的排水隧道，在前方大约一公里处，有一个古老的、用于检修的立体交叉点。
嗡鸣声……似乎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幽灵列车”？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闪过脑海。
她加快了脚步，心中的警惕提升到了最高级别。未知，往往意味着最大的风险。
前方的隧道逐渐变得宽敞，地面出现了废弃的铁轨和枕木残骸。空气中也开始混杂进一股淡淡的、属于润滑油脂和金属氧化物的特殊气味。
转过一个巨大的、支撑着无数管道的混凝土墩柱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仿佛地下教堂般的交叉枢纽出现在眼前。多条不同功能的隧道（排水、电缆、甚至还有一条更窄的蒸汽时代遗留的管道）在此交汇，空间高度足有十数米。正中央，一条相对宽阔的、铺设有完整铁轨的隧道横贯而过，这就是那条废弃的货运支线。
而此刻，最让林栀瞳孔收缩的是——
在那条横贯隧道的铁轨上，静静地停泊着一列……火车。
一列看起来极其古老、仿佛从上个世纪穿越而来的货运列车。
车头是老式的内燃机车，庞大的黑色钢铁身躯上覆盖着厚厚的油污和锈迹，大部分车窗都被金属板焊死，只有驾驶室侧面一两扇小窗透出极其微弱的、昏黄的光晕。后面拖着十几节同样破旧不堪的闷罐车厢，车厢壁上喷涂着早已模糊不清的货运标识和斑驳的涂鸦。
整列火车寂静无声，如同一条死去的钢铁巨蟒，匍匐在黑暗的轨道上。那低频的嗡鸣声，似乎正是从它的车头内部发出，表明它的引擎并未完全熄火，处于一种诡异的待机状态。
这就是“幽灵列车”？
它真的存在？而且……似乎在等她？
林栀隐藏在墩柱的阴影里，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全力感知着周围的环境。平板电脑的地图上，代表她位置的光点已经几乎与代表“幽灵列车”的预设标记重合。
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没有“清道夫”活动的迹象。
只有那列火车，散发着沉寂而诡异的气息。
是陷阱吗？ “星轨”或者“清道夫”布置的？以霍华德的名义？
还是这本身就是“影舞者”安排的、匪夷所思的撤离方式？
无法判断。
她需要更近的观察，需要确认。
她如同壁虎般，贴着洞壁冰冷的岩石，利用墩柱和废弃设备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列车中段的一节车厢靠近。她的动作轻盈到了极致，呼吸压到最低，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零点。
距离车厢还有二十米。
十米。
五米……
车厢壁上的锈迹和划痕都清晰可见。一扇厚重的滑动式车厢门，虚掩着，留下一条巴掌宽的黑暗缝隙。里面没有任何光亮，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就在林栀准备再靠近一些，窥探门缝内部情况时——
她的耳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种超越常人听觉范围的、极其细微的、高频电流的嘶嘶声，从车厢门缝内飘散出来！
这声音……不属于老旧的火车！这是某种高精度电子设备待机时发出的特有噪音！
几乎在同一瞬间！
咻！咻！咻！
三枚细长无声的麻醉镖，如同毒蛇的信子，骤然从车厢门缝的不同角度疾射而出！目标直指林栀刚才所在的位置以及可能闪避的方位！
预判射击！对方早就发现了她！一直在等待她进入最佳攻击距离！
林栀的反应快到了非人的地步！在听到电流声的刹那，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规避动作！不是向后，而是向着侧前方一个废弃的液压千斤顶后面猛地扑倒！
噗噗噗！
三枚麻醉镖深深钉入她刚才位置的岩石地面，镖尾剧烈颤抖！
“发现目标！活性极高！非致命压制！”一个冰冷急促的声音从车厢内响起！
厚重的车厢门被猛地拉开！
三名身着全黑作战服、佩戴着集成式夜视仪和呼吸面罩的“清道夫”队员如同鬼魅般跃出！他们的动作比之前遭遇的“织网者”更加迅捷、凌厉，带着一种纯粹的、高效的杀戮机器质感！手中持有的不再是捕获网，而是加装了消音器的紧凑型冲锋枪和一种造型奇特、枪口闪烁着不稳定蓝光的能量武器！
“静默者”小队！ “清道夫”中的强攻与歼灭单位！他们竟然埋伏在了这最后的逃生通道上！
“开火！”为首的队员毫不犹豫地下令！
哒哒哒哒——！
加装了高效消音器的枪声在密闭空间内显得沉闷而致命，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向林栀藏身的千斤顶，溅起一连串耀眼的火花和碎裂的石屑！同时，那名手持能量武器的队员，枪口对准林栀可能再次移动的轨迹，猛地射出一道扭曲的、滋滋作响的蓝色电浆束！
轰！
电浆束击中千斤顶，瞬间发生剧烈的能量爆炸！灼热的气浪和金属碎片猛地四散飞溅！
林栀在枪响的瞬间就已经再次翻滚移动！爆炸的气浪将她狠狠推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铁轨旁的信号灯柱上，喉头一甜，眼前阵阵发黑！冲锋衣的肩部被飞溅的灼热金属碎片划开，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对方的火力、配合、以及毫不犹豫下死手的决心，远超之前！
他们似乎接到了格杀勿论的新指令？！是因为她突破了之前的围捕？还是因为“影舞者”的介入触怒了“执政官”派系？
没有时间思考！
更多的“清道夫”队员正从其他车厢跃下，从侧翼包抄而来！子弹和能量束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而至，将她所有的退路彻底封死！
林栀被完全压制在信号灯柱和铁轨构成的狭窄死角里，连抬头都变得极其困难！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钳，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绝望和……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她的手，猛地摸向了腰后那柄冰冷的、刻着雨燕浮雕的战术匕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那列一直寂静无声的“幽灵列车”，车头部分猛地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洪荒巨兽苏醒般的汽笛长鸣！
呜——！！！！
巨大的声波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地下枢纽！震得岩壁颤抖，灰尘簌簌落下！甚至连“清道夫”们密集的枪声都被这恐怖的噪音瞬间淹没！
所有“清道夫”队员的动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符合物理规律的巨大声响震得齐齐一滞！他们的战术通讯器里瞬间充斥着一片刺耳的噪音干扰！
与此同时！
哐哧！哐哧！哐哧！
老式的内燃机车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灵魂，庞大的车轮猛地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尖叫！整列火车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竟然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它要开动？！在这条废弃多年的轨道上？！
“阻止它！” “静默者”小队的队长在恢复通讯的瞬间厉声怒吼，调转枪口试图射击火车的关键部位！
但已经太晚了！
火车移动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仿佛不是靠机械传动，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加速！
哐哧！哐哧！哐哧！哐哧！
车轮碾压铁轨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就在火车加速经过林栀藏身的信号灯柱的瞬间——
一节车厢的侧门，猛地向内滑开！露出了里面漆黑一片的空间！
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的声音，从车厢内的黑暗中猛地传出：
“上来！快！！”
是那个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但林栀绝不会忘记！是那个在老人机里警告她“星轨”注意到她的、苍老疲惫的声音！
是“家”的人？！还是……“影舞者”霍华德本人？！
没有第二种选择！
林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在“静默者”小队重新组织火力的间隙，她如同扑食的猎豹，从信号灯柱后猛地窜出！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扇洞开的、高速移动中的车厢门，纵身一跃！
她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惊险的弧线，手指险之又险地扒住了冰冷粗糙的车厢地板边缘！整个身体被高速行驶的列车猛地一带，险些被甩飞出去！
“抓住！”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从黑暗中伸出，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将她硬生生地拽入了车厢内部！
砰！
厚重的车厢门在她身后猛地自动关闭、锁死！将外界“清道夫”队员们惊怒交加的吼声和最后射来的、徒劳地撞击在加固车门上的子弹，彻底隔绝在外！
哐哧！哐哧！哐哧！
列车速度再次提升，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黑色幽灵，向着隧道更深、更黑暗的未知前方，狂飙而去！
车厢内，一片漆黑。
只有列车高速行驶时带来的剧烈颠簸和震耳欲聋的噪音。
林栀瘫倒在冰冷粗糙的地板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剧烈运动后的酸痛瞬间席卷全身。
她艰难地抬起头，试图在黑暗中看清那个救了她的人。
隐约能看到一个消瘦的、佝偻的、穿着深色工装服的轮廓，正背对着她，似乎在操作着什么面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机油、电气元件和某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奇特味道。
“你是谁？”林栀的声音沙哑而警惕，手指悄然握紧了腰后的匕首。
那个身影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借着控制面板上极其微弱的、闪烁不定的指示灯的光芒，林栀终于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那是一张布满了深深皱纹、写满了风霜与疲惫的老人的脸。头发灰白而稀疏，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洞察人心。他的嘴角紧抿，带着一种长期沉默形成的冷硬线条。
他的目光落在林栀身上，复杂无比，有审视，有关切，有深深的忧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
“你可以叫我……”老人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信任的沉稳力量，“……‘老烟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栀紧握着匕首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至于我是谁的人……”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车厢内壁某个角落。
那里，用白色的油漆，清晰地画着一个熟悉的图案——
那只展翅的雨燕。
“霍华德先生让我代他向你问好，‘枭鸟’。”老人，或者说，“老烟斗”，缓缓说道，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欢迎登上‘幽灵列车’。下一站，将是‘星轨’势力范围的边缘。而你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列车在黑暗中疯狂奔驰，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如同擂响的战鼓，敲打着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