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趁着节后事务稍缓,陆铮只带了赵大勇等三四名便装亲随,信步走入汉中城内的街市。
他没有通知任何官员,只想亲眼看看治下百姓的真实生活。
街道上比年关时冷清了些,但店铺大多开着。
他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面食铺子,要了一碗当地特色的梆梆面。
店面狭小,桌椅油腻,空气中弥漫着骨汤和醋香。
陆铮坐在条凳上,听着邻桌的脚夫、小贩用浓重的陕南口音闲聊,内容无非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偶尔也会低声议论几句今年的赋税和那位“陆督师”。
“听说督师大人搞的那个‘社仓’,咱这片的已经存了些粮了…”
“唉,再好也比不上前些年光景啊,粮价还是贵…”
“知足吧,没看北边乱成啥样?咱这能安稳吃碗面,就不错了!”
陆铮默默地吃着粗糙却热乎的面条,这种置身于市井之间的感觉,让他仿佛暂时从高高在上的总督身份中抽离出来。
他能直观地感受到民生之艰,也能体会到那细微的、对稳定生活的珍惜。
这比他看一百份民情简报都来得真切。
夜晚,陆铮在书房里并未处理公务,而是翻阅着一些杂书,有时是地方志,有时是前人笔记。
甚至还有一些通过郑广铭船队好不容易带来的、关于西夷地理和科技的零散记载(多是拉丁文或葡萄牙文,需找人艰难翻译)。
更多的时候,他会屏退左右,独自对着烛火发呆。
陆铮的思绪会飘回那个再也回不去的现代世界——那里的灯火通明,那里的信息爆炸,那里的便捷与富足。
他会想起那些被视为寻常的科学原理、社会制度,在这个时代却需要他付出巨大代价,甚至沾满鲜血才能艰难地推行一点点。
这种“回忆”带来的不仅是知识和视野的优势,更有一种深刻的孤独感。
无人能理解他真正的来历,无人能与他分享那份超越时代的认知。
这份孤独,驱使他更坚定地想要改变这个时代,却也让他与周围的人,包括挚爱的妻儿,之间存在着一条无形的鸿沟。
一日,陆铮发现苏婉清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保存水果——将其密封在瓷罐里,试图隔绝空气。
“婉清,你这是?”
“哦,妾身见府中冰窖存冰不易,夏日瓜果易坏。偶然听工匠提起,格物学堂里研究什么‘气’的道理。
便想着试试看,能否让果子多放些时日。”苏婉清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
陆铮心中一动,这正是他试图推广的科学思维在生活中的萌芽,虽然还很原始。
他耐心地给她解释了更有效的密封方法和简单的干燥、腌制保存原理。
类似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苏婉清虽不懂军国大事,却是个心思灵巧、善于持家的主妇。
她会将民间听到的些许可行之法,或者自己对格物之学的粗浅理解,尝试用于改善家庭生活。
这让陆铮感到欣慰,他的努力,并非完全没有影响到最亲近的人,科学的种子,正以最朴素的方式,在生活的土壤中悄悄萌发。
……
格物学堂的名声渐起,也引来了些非议与好奇。
一些滞留汉中的失意文人、本地士子,在溪畔的亭阁间举办了一场小规模的雅集。
他们吟诗作对,品评书画,自然也少不了议论时政。
陆铮在史可法的陪同下,微服前来。他并未表明身份,只以“游学士子”自称。
席间,有人慷慨激昂地抨击“格物之学”是舍本逐末,坏人心术;也有人对川陕新政带来的赋税变化感到困惑,既觉负担稍轻,又感世事莫测。
一位老秀才摇头晃脑地吟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终日沉溺于机巧之物,与工匠为伍,岂是圣人之道?”
陆铮安静地听着,并未直接反驳。待众人目光投来,他才缓缓开口,引经据典却暗藏机锋:“《大学》言:‘致知在格物’。朱子亦云:‘即物而穷其理’。
不识万物之理,何以通达天地之道?若匠人能造利犁以增民食,巧匠能制强弩以御外侮,此器之善,岂非道之显?”
他并未高谈阔论现代科学,而是用儒家经典本身的话语体系,为“格物”正名,让一些年轻士子陷入沉思,也让那老秀才一时语塞。
这场雅集,让陆铮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士林的思想动态,也让他意识到,改变观念需要更巧妙的策略和更长时间的浸润。
深夜,烛火摇曳,将陆铮伏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那影子似乎比几年前更加挺拔,却也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讲武堂三期学员分配的文书,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角一方不起眼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凑近了些,借着昏黄的光线,清晰地看到了鬓角处那几缕刺眼的白发,以及眼角边悄然加深的细纹。
“天启七年…至今,竟已快十年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恍然。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而来:从天启末年的懵懂穿越者,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在锦衣卫中艰难立足。
到崇祯初年,抓住机遇,一步步攀上权力高峰,组建忠武军,与朝堂衮衮诸公周旋,与边镇骄兵悍将博弈。
再到如今,坐镇川陕,手握重兵,推行新政,俨然一方诸侯。
这十年,他斗阉党(余孽),御东虏,平流寇,整吏治,兴工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刻都在与时间赛跑。
他失去了很多,卢象升那样的挚友血染沙场,无数忠勇的士兵马革裹尸,手上也沾满了政敌和叛逆的鲜血。
他也得到了很多,权力、地位、一支强军,一个初步成型的根据地,一个温暖的家庭。
“三十岁了…” 他轻轻吐出这个数字。在这个时代,已算步入中年。
不再是那个可以仅凭一腔热血和超前知识就横冲直撞的年轻人了。
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需要考虑的层面越来越多,内心的疲惫也如影随形。
但他没有回头路,历史的车轮,或者说他亲手推动的变革巨轮,已经无法停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