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经历了沈炼血与火的清洗后,秩序初步恢复。
清丈田亩的工作在艰难推进,一些无地流民确实分到了荒田,拿着官府发的简陋农具和种子,在土地上重新燃起希望。
开封府外,一片新垦的田地里,绿油油的禾苗刚刚探出头。
但杞县寒士张文远的视角,却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县令是换了,可下面的胥吏还是那批人。清丈田亩时,胥吏们对豪门大户依旧“手段灵活”,或隐瞒、或巧立名目,将负担转嫁到小户头上。
发放农具种子时,他们克扣质量,以次充好,甚至索要“手续费”。
张文远试图据理力争,却被老吏皮笑肉不笑地顶回:“张秀才,读书人不懂这些俗务。朝廷的恩典总要经过咱们的手才能落地不是?这点辛苦钱,总不能叫兄弟们白忙活?”
张文远愤懑却又无奈。他看到新政的理想,在落到基层时,已被旧有的腐败生态层层盘剥,变了味道。
张文远写信给京中的同窗,字里行间充满困惑:“陆大人之志甚伟,然法不下县吏乎?雷霆之势可涤荡庙堂,焉能洗净每一寸泥土中之积弊?”这封信,能否送达,又会被谁看到,尚未可知。
……
晋商范永斗等人虽已下狱,家产抄没,但巨大的利益网络并未完全根除。
在宣府大同的市集上,茶叶、铁器等违禁物资的贸易只是短暂萧条,很快又有新的渠道在暗中建立。
一个被称为“黄四爷”的神秘商人开始活跃,他比范永斗更谨慎,不再直接与边将打交道,而是通过多层代理人。
甚至利用起了漕帮的关系,将物资分散运输,踪迹更难寻觅。
一份密报悄然送至陆铮案头:“晋北有异动,新掮客姓黄,与宣大监军太监门下有所勾连。”
宫内,阴书案牵扯出的那个小太监莫名“失足”落井身亡,线索似乎断了,但陆铮确信,那只幕后黑手只是暂时缩了回去。
辽东方面,袁崇焕的来信言辞恳切又焦急。
宁远、锦州的城防在加固,但士兵已欠饷数月,士气低落。蒙古部落摇摆不定,索要赏赐的使臣络绎不绝。
皇太极那边异常安静,但夜不收回报,沈阳附近屡见大规模骑射演练,且有汉人工匠被集中看管,疑似仿造红夷大炮已有进展。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比直接的进攻更令人窒息。
流寇之中,高迎祥窜入荆襄劫掠,暂得喘息;张献忠在川北肆虐却难立足;而李自成的蜕变最为惊人。
在南直庐州的山林中,他身边只剩不足千人,却皆是历经生死、信念坚定的老营。他严格执行“公平分配”、“不纳粮”的口号,甚至处决了抢掠百姓的亲信,赢得了山区穷苦百姓的暗中支持,像一头磨利了爪牙的饿狼,在沉默中等待机会。
陆铮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目光扫过辽东、中原、西北、四川…处处都是窟窿。
但最大的危机,往往来自看不见的地方。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入夏以来滴雨未降,旱情日益严重,蝗虫开始孵化,遮天蔽日地啃食着本就稀疏的庄稼。
各地请求减免税赋的文书雪片般飞向京城。
张文远在杞县亲眼目睹了蝗虫过境的可怕景象,老农跪在田埂上呼天抢地。
胡大嫂也开始忧心忡忡,市面上的粮价一天一个样,她手里的那点饷银越来越不经花。
陆铮接到了无数关于灾情的报告。他知道,一场大规模的天灾,将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是对于绝望的百姓,还是对于苟延残喘的流寇,亦或是对于他这个殚精竭虑的救火者。
皇帝又在催问新的财源了。吴宗达暗示应暂停“扰民”的新政。晋商案的余毒未清,后金的威胁日增…
陆铮深吸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但眼神却愈发锐利。他知道,表面的平静即将结束,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陆铮必须赶在风暴彻底撕碎一切之前,找到更多的钱,稳住军队,清除内部的蛀虫。
陆家将目光投向了南方,那里有漕粮、有盐税、有最富庶的土地,但也盘踞着最根深蒂固的利益集团。
下一刀,该挥向何方?而他手中的绣春刀,是否还足够快,足够锋利?
皇权的支持,又能持续到几时?这一切,都笼罩在明末沉重的暮色之中
……
夜色如墨,陆铮并未归家,而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留在值房。
窗外北京城的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一声声,敲打着寂静,也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值房内没有点太多的灯烛,只留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映照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混合气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从窗外飘进来的煤烟味——那是京城百姓冬日赖以取暖的气息,今年似乎来得格外早,也预示着这个冬天或许会异常难熬。
陆铮的手指磨砂着一份来自河南的密报,不是沈炼那充满杀伐之气的正式公文,而是一个安插在杞县的低级锦衣卫坐探的日常记述。
上面没有惊心动魄的阴谋,只有琐碎却沉重的细节:胥吏王五如何在发放赈济粮时,用缺斤短两的斗,每发放十户便能克扣出足足一人的口粮,转手卖给了城里的粮店;
乡绅李员外如何宴请新来的县丞,席间谈笑风生,次日他家被清丈的田亩数目便“恰好”卡在了新政免税线的边缘;
寒士张文远因仗义执言,其寡母门前莫名被泼了秽物,邻里敢怒不敢言…
字字句句,仿佛能闻到中原土地上尘土与血汗的气息,能听到底层小民压抑的叹息和胥吏得意的低笑。
雷霆手段能扫荡高堂之上的魑魅魍魉,却难以涤荡这渗透在泥土里的每一分积弊。陆铮闭上眼,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
仅靠沈炼的刀和皇帝的旨意,远远不够。新政的根,若扎不进泥土,反而会被这泥泞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