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压抑。崇祯皇帝朱由检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御案,上面摊开着户部刚呈上的、依旧触目惊心的亏空账册。
他的目光投向垂手立在殿中的陆铮,带着一种复杂的热切。
“陆卿,”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晋商一案,你办得甚好。抄没之资,解了朕的燃眉之急。朕心甚慰。”
崇祯顿了顿,目光灼灼,“朕常思,我大明疆域万里,富庶之地岂止一晋?可知还有何处…藏匿着这般蠹国之硕鼠,盘剥黎民,富可敌国,却于国无益?”
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塑木雕,但微微低垂的眼睑却掩不住一丝波动。
陆铮心中一凛,皇帝这话,已近乎赤裸的暗示。他躬身,声音平稳如常,却字字清晰:“陛下,贪墨之徒,如韭如草,割而复生,古今皆然。
然臣以为,此番雷霆手段,乃因范永斗等辈不仅贪渎,更兼通敌卖国,动摇国本,罪在不赦,故不得不发。”
陆铮微微抬头,迎向皇帝的目光,语气转为沉肃:“然治国之道,贵在清源正本,使吏治清明,百业得兴,则税赋自有泉源。
若恃厂卫为猎犬,四处搜寻巨室以充府库,恐非长治久安之策,更非陛下仁德圣心所愿。臣…恐届时天下骚然,士农工商皆不自安,反损朝廷根基。”
陆铮巧妙地将“抄家”转换为“动摇国本”的特殊情况,并强调了其潜在危害,既是劝诫,也是自保。
崇祯皇帝听着,脸上的热切稍稍冷却,眉头微蹙,陷入沉思。他并非昏庸之君,自然明白陆铮话中之理,只是财政的压力如同巨蟒缠身,令他时常喘不过气。
陆铮见状,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实处:“当务之急,臣以为应将此番所获,尽速用于巩固宣大边防,更换械甲,抚恤士卒,以安其心;
同时,加紧在河南、陕西等地推行清丈安民之策,招抚流亡,垦殖荒地。待地方生产渐复,百姓安居,税源自然丰沛,国库方能真正充盈。此乃固本培元之策,虽缓,然效用长久。”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去,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卿言…甚是有理。是朕心急了。”
他挥了挥手,“便依卿所奏。抄没资产之调配使用,卿需会同户部、兵部,拟定细则,务使钱粮皆用于实处,朕要看到成效。”
“臣,遵旨!”陆铮心中稍定,知道暂时劝住了皇帝的危险念头。
退出乾清宫,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陆铮微微眯起眼,对等候在外的陈默低声道:“回衙门。另外,让沈炼和周墨林来见我。”
锦衣卫指挥使衙门
签押房内,气氛凝重。沈炼和周墨林肃立听令。
陆铮目光扫过两人:“晋商案,暂告段落。但事情,远未结束。”
陆铮看向沈炼,语气冰冷:“诏狱里那些人,嘴都撬干净了吗?尤其是那个赵靖安,他背后还有谁,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我要的不是猜测,是铁证。”
沈炼躬身,声音沙哑:“卑职明白。已有眉目,只是…牵扯似乎比预想的更深。”
“深也要挖!”陆铮断然道,“但要隐秘,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新的人。现有的证据,整理好,以备不时之需。”
陆铮又转向周墨林:“墨林,你升任同知,担子更重。
宣大那边,新任将领已赴任,你派得力人手过去,名义上协助整军,实则给我看住了!
一是确保抄没资产真正用于军备,防止新的贪墨;二是监控军心动向,绝不能再出乱子;
三是…继续深挖晋商在各地的残余网络,尤其是他们与南方漕帮、盐商的关联,我要知道他们的钱、货,到底还走了哪些路!”
“是!卑职即刻去办!”周墨林沉声应道。
陆铮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内操练的校尉:“陛下的话,你们也听到了。银子,能解一时之渴,但解不了根本之困。
我等执掌刑狱,固然要锄奸,但眼光需放得更远。下一步,‘听风’的重点,要分出一部分,盯着各地新政推行实效,盯着粮价物价,盯着流民安置。
我要知道,朝廷的政令,到底在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百姓是得了实惠,还是又添了新负担?”
陆续转过身,目光深沉:“我们要做的,不仅是陛下的刀,也要做陛下的耳目,看清这天下真正的症结所在。都明白了吗?”
“明白!”沈炼与周墨林齐声应道,他们感受到了陆铮话语中的重量和更深远的意图。
两人退下后,陆铮独自留在房中。案头,是新一轮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公文,来自帝国四面八方,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艰难与危机。
他提起笔,深吸一口气,再次埋首于案牍之中。
……
北京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却也透着一股萧瑟。北镇抚司的公务依旧繁重,但经历了晋商案的惊涛骇浪后,似乎暂时进入了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
陆铮得以在暮鼓敲响前,较往常更早一些回到棉花胡同的宅邸。
庭院深处
宅子依旧是那座皇帝赐下的、不算特别显赫却足够静谧的四进院落。推开略显沉重的黑漆木门,前院的喧嚣便被隔绝在外。
老仆陆福无声地接过他脱下的蟒袍和佩刀,动作轻柔而熟练。
“夫人在后园。”陆福低声道。
陆铮点点头,并未立刻去书房,而是信步穿过垂花门,走向后园。
园中海棠树的叶子已染上深浅不一的红黄,偶尔有几片旋转着落下。
苏婉清并未在赏景,而是挽着袖子,亲自拿着竹耙,将堆积的落叶轻轻拢到树根处,动作细致而专注。
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与她平日里的温婉娴静不同,此刻倒显出一种难得的生动与活力。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陆铮,眼中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化为温婉的笑意:“今日回来得倒早。”
“嗯,衙门事稍缓。”陆铮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竹耙,“这些事,让下人们做便是。”
苏婉清笑了笑,拿出绢帕替他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一个习惯性的、带着关切的小动作。
“他们粗手笨脚,我怕伤了树根。自己动一动,反倒舒坦些。”她看着他略显疲惫的眉眼,轻声道:“灶上温着百合莲子羹,我去给你盛一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