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尽管高烧已退,但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与身体的过度透支,让陆辰希的恢复过程显得缓慢而艰难。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连续工作数十小时依然精神奕奕的机器,起身时会有短暂的眩晕,说话时间稍长便会气息微促,甚至连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都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种无力感让他烦躁,却又无可奈何。林夕将他的焦灼看在眼里,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硬地命令他休息,而是换了一种更巧妙的方式。她会在他处理邮件超过一小时后,“恰好”端来需要他帮忙品尝的汤羹;会在他眉头紧锁地盯着屏幕时,“不经意”地提起某个轻松的话题,短暂地转移他的注意力;甚至会拿着她自己关于小微商户的调查报告,以“请教”的名义,让他换一种思维方式,间接地放松紧绷的神经。
陆辰希何等聪明,岂会不明白她的用意。起初他还试图维持表面的强硬,但在林夕那双清澈又带着点狡黠的目光注视下,那点强撑起来的固执总会悄然瓦解。他开始学着接受这种“被照顾”,甚至……有点依赖这种无声的体贴。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陆辰希靠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薄毯,正通过加密视频与周屿进行一场必要的沟通。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只是声音比平时低沉缓慢了些。
“……华晟的尽调团队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细致,‘京西商业’那几笔历史遗留的关联交易,他们揪住不放,要求提供所有原始合同和审批流程。”周屿在屏幕那头汇报着,语气严肃,“还有,我们之前标记的那个与鼎晖资本有关联的副总裁,虽然他跑了,但他留下的几个‘钉子’似乎还在暗中活动,试图干扰尽调小组的工作,散布一些动摇军心的谣言。”
陆辰希安静地听着,指尖在平板电脑上轻轻敲击,调出周屿提到的相关文件。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每一个信息的潜在影响。
“关联交易的文件,让李律师配合,全部提供,但要附加一份我们内部的合规性审查说明,重点强调这些交易的历史背景和当时的市场环境,淡化个人色彩。”陆辰希的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那几个‘钉子’……”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把他们活动的证据收集起来,匿名交给赵劲的助理。让华晟的人自己去处理。我们现在不宜直接动手,但要借力打力。”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即便是在病中,对局势的掌控和应对策略依旧精准老辣。周屿在那边连连点头:“明白,老大。还有一件事,关于你父亲那边……”
周屿的语气有些迟疑。陆正渊在收到法院禁令后,据说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砸了不少东西,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采取更激烈的对抗行动,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和阴郁,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
陆辰希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继续留意他的动向,确保他……无法做出任何损害公司剩余价值的举动。其他的,暂时不用管。”
挂了视频,陆辰希感到一阵精力透支后的虚脱,额角隐隐作痛。他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与父亲的这场无声战争,远比应对外部对手更让他感到疲惫。
一杯温热的参茶被轻轻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陆辰希睁开眼,看到林夕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身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似乎正在安静地阅读,没有打扰他。
她没有问他通话的内容,也没有对陆正渊的事情发表任何看法。她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温水,或者像现在这样,提供一个无声却充满支持的陪伴。
陆辰希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那因家族纷争而泛起的波澜,渐渐平息。他端起参茶,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淡淡的苦味和回甘,滋润了他干涩的喉咙,也仿佛抚慰了他焦灼的内心。
“在看什么?”他放下茶杯,轻声问。
林夕将书的封面展示给他看,是一本关于城市变迁与社会记忆的非虚构作品。“我的课题参考资料。”她笑了笑,“有时候觉得,记录这些即将消失的街巷和人群,和你在商场上力挽狂澜,本质上好像有点相似——都是在和时间,和某种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对抗,试图留住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她的话语轻松,甚至带着点学术探讨的意味,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陆辰希的心湖。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己的行为。拯救陆氏的核心资产,剥离债务,引入战投……这一系列冷冰冰的商业操作背后,似乎确实隐藏着某种类似的意图——对抗倾覆的命运,留住那些尚且优质、能够创造价值和就业的“肌体”。
这种奇妙的类比,让他一直紧绷的、视商场为纯粹战场的神经,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也许吧。”他低声回应,目光落在林夕手中的书上,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几天,陆辰希的身体在缓慢恢复,他处理工作的时长也逐渐增加。但不同于以往的事必躬亲、锋芒毕露,他开始更多地倚重周屿和李正明律师团队,自己则退居幕后,专注于战略方向的把控和关键节点的决策。这种转变,一方面是身体所限,另一方面,也隐隐透露出他心态上某种不易察觉的成熟——他开始懂得分配精力,信任伙伴,不再试图将所有重担一肩扛起。
林夕的课题调查也进入了关键的撰写阶段。她常常抱着笔记本电脑,窝在沙发另一角,一写就是好几个小时,偶尔会咬着笔头凝神思考,偶尔又会因为找到一个精准的表达而眉眼舒展。
两人共处一室,各自忙碌,互不打扰,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种和谐而温暖的画面。空气中流淌着键盘敲击声、书页翻动声,以及彼此安稳的呼吸声。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夜里,陆辰希刚服下药准备休息,周屿的加密通讯再次以最高优先级接入。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老大,我们可能……挖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大鱼!”周屿语速极快,“之前不是一直追查那个出逃财务总监转移资金的路径吗?我们顺着那个海外空壳公司层层穿透,发现最终有一部分资金,并没有像我们之前推测的那样进入对手的口袋,而是……流入了一个与陆氏集团毫无业务往来,但注册地非常敏感的……慈善基金会账户!”
陆辰希的睡意瞬间消散,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让他眼前一阵发黑:“慈善基金会?说清楚!”
“这个基金会,名义上的宗旨是支持青少年科技教育,但实际控制人极其隐秘,我们动用了最高级别的权限才勉强查到,其背后……似乎有境外某些不明势力的影子。”周屿的声音压得更低,“更诡异的是,我们回溯了这个基金会近三年的资金流入记录,发现有好几笔来源不明的大额捐款,时间点……恰好与陆氏集团几个海外项目遭遇非商业因素阻挠、最终被迫放弃的时间点高度吻合!”
信息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
这不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或内部贪腐!如果周屿的调查属实,那意味着对手(或者说,不止一方对手)针对陆氏的布局,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广,甚至可能牵扯到……更为复杂的领域!
陆辰希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瞬间遍布全身。他一直以来都将这场危机定义为商业战争,所有的应对策略也基于此。但如果幕后黑手的目的不仅仅是攫取商业利益,而是另有所图呢?如果陆氏集团,或者他父亲,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某些更危险的漩涡呢?
“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吗?”陆辰希的声音冰冷如铁。
“链条清晰,证据虽然间接,但逻辑上高度闭环。我已经将原始数据和初步分析报告发到你的加密终端。”周屿回答,“老大,这件事……水可能比我们想的要深得多。”
陆辰希沉默了。他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是寂静的深夜,而他却仿佛听到了更深处、更危险的暗流汹涌的声音。
“我知道了。”他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更加凝重的肃杀,“这件事,列为最高机密,调查范围仅限于你和我。所有相关信息,进行物理隔离存储。暂时……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李律师和华晟那边。”
“明白!”
结束通话,陆辰希在黑暗中坐了许久。身体依旧虚弱,但大脑却因为这条突如其来的、指向未知危险领域的线索而异常清醒,甚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窗边。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无声闪烁,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下一盘复杂的棋,直到此刻才发现,棋盘之外,或许还有更高维度的猎手,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陆辰希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又做噩梦了?”林夕的声音带着刚被惊醒的慵懒和担忧,从身后传来。
陆辰希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才低声说:“只是发现,前面的路,可能比想象的更黑。”
林夕没有说话,只是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将脸颊贴在他微凉的后背上。她的拥抱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他没有告诉她周屿发现的事情,那太危险。但他贪恋此刻她带来的这份温暖与安宁。
虚弱的权杖依旧紧握在手,而战场,却已悄然延伸至一片更加隐秘、更加凶险的未知领域。第五卷的救赎之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