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整个城市包裹。
市局临时羁押室的空气凝固,只剩下通风管道的嗡鸣。
灯光照在“白塔指挥官”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他的坐姿像一尊雕塑,双手在身前的铁桌上交叠,纹丝不动。
若非胸口有微弱的起伏,几乎会让人以为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监控室内,陆昭的瞳孔中映出十几个分割的屏幕,但他的视线始终锁定在羁押室的画面上。
指挥官从听证会结束被带入这里,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他没有喝水,没有要求上厕所,更没有表现出任何阶下囚应有的颓丧或愤怒。
他就那么坐着,仿佛这里不是冰冷的囚室,而是他运筹帷幄的指挥中心。
屏幕下方,一行行实时更新的脑波监测数据和心率曲线平稳得像一条直线。
陆昭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不是一个即将面临终身监禁乃至极刑的人该有的反应。
这种极致的平静,并非源于内心的强大或无畏,而是一种抽离感,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
他不是在对抗,也不是在恐惧。
他在等。
陆昭的手指在控制台上轻轻敲击,调出了一段回放录像,画面被放大到极致。
指挥官的手指看似静止,但他的右手食指,却在桌子的角上,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反复刻画着两个模糊的字母——LZ。
一遍又一遍。
等待一个信号,陆昭心里的判断越发清晰。
一个用以确认“程序”已经顺利交接的信号。
他拿起通讯器,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技术组,立刻排查指挥官入监前接触过的所有人员,从押送的法警到后勤人员,一个都不能漏。重点关注有没有人以‘医疗检查’或‘心理评估’的名义单独接触过他,我要所有人的身份背景核查报告,现在!”
命令下达不到十分钟,一份加急报告就传了过来。
结果让整个监控室的空气都为之一凛。
在指挥官被正式收押前的短暂空隙,一名自称是市局特聘心理顾问的男子曾与他有过三分钟的单独接触。
此人的身份信息被证实是彻头彻尾的伪造,一个不存在的“幽灵”。
但报告的附件里,有一张他签写接触记录的扫描件,那龙飞凤舞的签名,与陆昭从“明远心理康复中心”尘封档案里找到的一份高层会议记录上,“李主任”的笔迹,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五。
电流瞬间从陆昭的脊椎窜上大脑。
他明白了。
“红眼计划”从来就不是一个依赖单点指挥的树状结构,它是一个更可怕、更具韧性的网络——“意识接力”机制。
一旦作为“主脑”的指挥官被捕或失能,一个预设的“继任者唤醒程序”便会自动触发。
这个程序就像病毒一样,激活潜伏在体制内更深、更隐蔽的下一级执行者,无缝接替指挥权。
他们斩断的,仅仅是网络中的一个节点,而整个黑暗的蛛网,依旧在悄无声息地运转。
陆昭猛地转身,快步走到安全屋另一角的资料桌前。
他从一堆密封袋中翻出父亲遗留下的那本笔记本残页,颤抖地掠过那些熟悉的字迹,最终停留在一段被红色墨水重重圈出的文字上:“他们不是在选人,是在复制人。”
复制人……陆昭的脑海中闪过旧精神病院地下实验室里,那些眼神空洞、行为模式高度一致的实验体。
他们的训练,不是为了激发个性,而是为了抹杀个性,将一套标准的“程序”植入大脑。
指挥官的心理防线,根本不在于对刑罚的恐惧,而在于他对自己“身份”的认知。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白塔”的缔造者,他坚信自己只是这个庞大“制度”忠实的一环,一个可以被随时替换的零件。
在他的认知里,罪责可以被整个系统无限稀释,他个人无需承担。
要彻底击溃他,就必须摧毁这个认知,让他从心底里承认:“我,就是始作俑者。”
几乎在陆昭得出结论的同时,另一场无声的战斗也已打响。
沈清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她几乎是一口气起草完了那份《关于将“记忆操控与心理植入”相关行为证据纳入刑事证据体系的紧急提案》。
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既要符合法理逻辑,又要足够震撼,足以撬动省政法委那些僵化的神经。
文件加密发送后,她没有片刻停歇,立刻拨通了张薇的电话。
“薇薇,第二波报道可以发了。”她的声音因整夜未眠而有些沙哑,但内容却如刀锋般锐利,“标题就用《谁在替“白塔”擦屁股?
》。
把我们掌握的那五起争议判决挖出来,重点曝光主审法官无一例外,都曾在判决前接受过‘明远心理康复中心’提供的所谓‘司法人员压力管理培训’。
把培训时间和判决时间点给我标红加粗!”
报道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午夜的互联网上引爆。
公众的怒火从对“白塔”本身的声讨,迅速蔓延至对司法公正性的质疑。
短短几小时内,多名被点名的法官迫于压力,主动向所在法院递交了回避相关案件的申请,一场司法系统内部的信任危机正在急剧发酵。
检察院的办公楼里,只有唐检察官的房间还亮着灯。
他面前的屏幕上,正反复播放着听证会的录像。
他没有快进,只是盯着指挥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遍遍地看。
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许久,他终于掐灭了最后一支烟,拿起那个许久未曾拨打的加密电话。
“陆昭,”电话那头传来唐检察官疲惫而决绝的声音,“明天提审指挥官,案卷我不带了。我想……试试攻心。”
次日的提审室,很压抑。
唐检察官独自一人坐在指挥官对面,他们之间没有堆积如山的案卷,只有一张被岁月浸染得微微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背景是“1998年全国青年司法干部高级培训班”的横幅。
指挥官就站在后排,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眼神锐利如鹰,嘴角带着一丝属于那个年代的理想主义微笑。
“你当年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法律这件衣服,必须一尘不染’。”唐检察官的声音很轻,“可现在,是你亲手把它弄脏了。”
指挥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脏?它早就脏了,从根子上就烂了。我不是在弄脏它,”他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唐检察官,“我只是……在替它洗澡,用一点烈性的消毒水而已。”
监控室里,陆昭的眼睛死死盯着指挥官瞳孔变化的特写画面。
就在指挥官说出“消毒水”这个词的瞬间,他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指挥官的左眼瞳孔,在一个特定的光线角度下,发生了一次非自主的、极其轻微的震颤。
这不是情绪波动,而更像是一种神经性的痉挛。
“放大!锁定他的左眼!”陆昭低吼道。
技术人员立刻操作,将画面放大到极致。
那转瞬即逝的震颤,像极了某种药物后遗症的描述。
陆昭的脑中警铃大作,一个名词跳了出来:记忆稳定剂。
长期接受高强度心理暗示和记忆植入的人,为了防止记忆错乱,需要定期注射这种药剂来“稳固”被植入的身份认知。
而这种药剂最典型的副作用之一,就是不可控的眼部肌肉微颤。
“立刻给我查市卫健委的特殊药品审批记录!我要近五年内所有神经抑制类药物的审批文件,特别是那些流向不明、用途保密的!”
指令发出,信息如雪片般涌来。
很快,一份被标记为最高机密的药品调用记录被筛选了出来。
一种代号为“NSp - 7”的强效神经抑制剂,其使用权限被严格限制在市委一个名为“特别事务办公室”的神秘机构内。
而在每一份调用申请的批文末尾,都签着同一个名字——李正国。
线索在这里完美地闭合了。
陆昭返回安全屋,在一块巨大的电子白板上,将所有线索用一根根红色的线条连接起来,一张庞大而恐怖的关系网图谱逐渐成型:指挥官,只是一个台前的执行者。
他身后,是手握药品审批权的“李正国”,李正国的背后,是负责“复制”思想的“明远心理康复中心”和它的创始人韩明远。
而这一切,最终都指向了司法系统内部那条深不见底的渗透链。
陆昭拿起笔,在“指挥官”的名字上方,重重地画上了一个问号。
他低声对身旁的沈清说:“他不是终点。唐检察官的攻心可能会让他动摇,但还不够。他只是一个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发言人。”
沈清的目光在复杂的图谱上逡巡良久,忽然,她指着图谱边缘一个所有资金流向的最终汇集点,秀眉紧蹙:“陆昭,你看这里。为什么所有通过基金会洗白的资金,最终都指向了一个注册在境外的医疗基金会?它的名字很奇怪,叫‘新纪元健康促进会’。”
陆昭的眼神瞬间凝固。
新纪元……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个被忽略的角落。
他从父亲的遗物中,似乎见过这个名字。
“那是‘红眼计划’最初注册的母公司。”他的声音干涩而冰冷,“我们必须让他亲口说出这一切,把这个‘新纪元’从幕后揪出来。”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羁押室的监控画面里,一直低着头的指挥官,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地抬起了脸。
他没有看对面的唐检察官,而是径直望向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摄像头,嘴角咧开,露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微笑。
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屏幕,直接投射在陆昭身上,无声地宣告着:
来吧,游戏才刚刚开始。让我看看,你究竟有没有本事,走到最后。
挑战的意味不言而喻。
陆昭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或许,应该换个思路。
陆昭的目光死死钉在白板上“指挥官”的名字上,又缓缓移向他与“李正国”之间的那根连接线。
发言人……每一个高高在上的发言人背后,总会有一个看不见的撰稿人,一个处理着所有肮脏琐事、记录着一切秘密的影子。
那个影子,才是堡垒最薄弱的后门。
他猛地转身,对着通讯器下达了新的、让技术组有些意外的指令:“别管那个心理顾问了!给我把他身边那个从不开口、永远只负责记录的‘幽灵秘书’挖出来!查他的一切,尤其是他那些按规定已经被格式化销毁的私人电子设备!我要你们把里面的每一个字节都给我还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