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灰女士”的纸条被小心翼翼地封入证物袋,仿佛封存的不是一个线索,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陆昭的动作沉稳,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却出卖了他此刻的状态。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十二秒心跳骤停,像一柄无形的冰锥,在他脑海深处留下了一道尖锐的裂痕。
虚拟世界的感官剥夺和记忆共振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身体上的伤害更具侵蚀性。
“陆昭,你还好吗?医疗队马上就到!”小林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后怕和焦急。
他刚才在屏幕上眼睁睁看着陆昭的生命体征曲线瞬间跌落成一条直线,那一刻,整个指挥中心的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我没事。”陆昭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靠在冰冷的控制台边,试图平复胸腔里狂乱的悸动。
他闭上眼,那幅雨夜街头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八岁的沈墨,瘦弱得像一片被风雨打湿的落叶,蜷缩在紧闭的门外,门内是他母亲歇斯底里的咆哮。
那句“你不配姓沈”像淬了毒的烙铁,烫在男孩的灵魂上,也烫在了陆昭的感知里。
“小唐,立刻分析我刚才接入系统时的所有数据流,特别是那段记忆共振的触发代码。沈墨……他不是在构建一个虚拟游戏,他是在复制他的精神地狱。”陆昭睁开眼,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冷静,“他把自己的创伤打包成一个陷阱,等着我跳进去,然后试图用他的绝望来同化我。”
“明白!数据正在回溯分析。但……陆昭,这太危险了。我们完全不清楚这套老旧的脑波同步装置被他改装到了什么程度。万一下次他直接切断你的脑干连接……”
“他不会。”陆昭打断了小林的话,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他渴望被理解,甚至超过了复仇。一个渴望被理解的人,不会轻易杀死唯一可能看懂他内心独白的人。他要的是一个观众,一个对手,一个……替代品。”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沈清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起,背景音里传来文件翻动的沙沙声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
“你出来了?”沈清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紧张。
“嗯。”陆昭没有多余的寒暄,直入主题,“城东,静语茶馆。帮我查一下这个地方,以及一个代号‘灰女士’的人。我要所有相关信息,越快越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沈清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静语茶馆?我知道那个地方。它不是普通的茶馆,是一家私人会所,安保级别非常高,会员制,采取的是引荐人担保模式,普通人连门都进不去。里面的客人非富即贵,甚至……有些人的身份很敏感。”
“这才是他的风格。”陆昭低声说道,脑海里飞速勾勒着一张无形的网,“从废弃的实验室到这种私密的上流社会场所,他总是在极端之间跳跃,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处设置舞台。他想告诉我,无论是被社会遗弃的角落,还是光鲜亮丽的顶层,都充斥着虚伪和交易,就像他的人生一样。”
“‘灰女士’呢?有线索吗?”陆昭追问。
“这个代号我没听过。但‘静语’那种地方,用代号进行社交很常见。你从哪里得到这个名字的?可靠吗?”沈清的职业本能让她对一切未经证实的信息都保持警惕。
“绝对可靠。”陆昭的目光落向那个证物袋,“这是沈墨‘送’给我的下一个选择题的题眼。”
他没有详细解释自己在虚拟世界里的遭遇,那种通过记忆共振获得的线索,在法庭上毫无意义,甚至会被当成精神错乱的呓语。
但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方向。
沈墨在用他父亲教的心理学知识来对付自己,那自己也必须用同样的方式,甚至超越这种方式,才能打破僵局。
“你打算怎么做?直接闯进去?”沈清的担忧溢于言表,“陆昭,你刚从一个陷阱里出来,不能再跳进另一个。沈墨既然敢把这个地方暴露给你,就说明那里一定有他为你准备好的东西。”
“我知道。”陆昭走到实验室的窗边,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
“他为我准备了选择,那我就把选择权抢过来。他想让我看一场他导演的戏,那我就闯进后台,把他的布景拆了。”
挂断电话后,陆昭没有立刻离开。
他让随后赶来的技术人员接管了现场,自己则独自一人回到了车里。
他没有发动汽车,而是靠在椅背上,从上衣内袋里取出一个磨损严重的皮质笔记本。
这是他父亲的遗物。
他快速翻阅着,手指最终停留在某一页。
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记录着一个早已被封存的案例。
“目标‘K’,擅长利用共情机制操控他人,其手法核心在于寻找并放大目标的‘内在裂痕’。应对策略:切勿试图弥合其裂痕,而是构建一个更大的‘容器’,将其裂痕包裹、容纳,使其失去焦点,从而暴露其真实诉求……”
陆昭的手轻轻摩挲着“容器”这个词,眼神愈发深邃。
沈墨的裂痕是童年创伤,是被抛弃的恐惧和对身份认同的极度渴望。
他以为自己构建的心理迷宫坚不可摧,但他忘了,再复杂的迷宫,只要找到设计者的初始位置和视点,就能轻易勘破全局。
而刚才,陆昭已经站在了那个八岁男孩的视点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林发来的初步分析报告。
“陆昭,有个惊人的发现。在你进入记忆共振状态后,系统的后台日志显示,有一个加密信号源在极短的时间内与你的脑波频率产生了微弱的同步。这个信号源非常狡猾,它伪装成了系统环境的背景噪音,如果不是你反向追踪触发了它的应激反应,我们根本发现不了。它的物理位置……我们还在追踪,但可以肯定,沈墨当时就在附近,实时监控着你的一切!”
看到这条信息,陆昭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原来如此。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他也是个躲在暗处,紧张地等待着实验结果的研究员。
他也在害怕,害怕自己的作品失效,害怕自己最深的痛苦被人窥见后,得到的不是同化,而是不屑一顾。
就在这时,沈清的电话再次打了进来,这次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
“我找到了。通过一个老客户的关系,我查到了‘静语茶馆’的一些内幕。‘灰女士’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不只是一个人。它是茶馆里一群特殊女招待的统称。她们精通茶道、心理学和……催眠。她们是茶馆老板用来招待最顶级客户的‘镇店之宝’。而茶馆的实际控股人,通过三层境外公司嵌套,最终指向了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姓氏。”
陆昭的心脏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成型。
“姓沈。”他替沈清说出了那个姓氏。
“对。”沈清深吸一口气,“是申城沈家旁支的一个基金会。那个十年前资助‘红眼计划’,后来又亲手将其查封的沈家。陆昭,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沈墨不是在向你复仇,他是在向整个沈家,甚至更庞大的利益集团宣战。而你,只是他选中的一把刀。”
陆昭挂断电话,车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却照不进这片狭小的黑暗。
他终于明白了沈墨那句“你父亲当年没选,所以他死了”的真正含义。
父亲当年面对的,或许不是两个无辜者的生死抉择,而是加入“红眼计划”或是对抗它的选择。
父亲选择了后者,所以他死了。
而现在,沈墨把一个看似缩小版的,却同样恶毒的选择摆在了自己面前——是成为他复仇的工具,还是成为下一个“陆振华”。
陆昭缓缓发动了汽车。
他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刀,也不会重蹈父亲。
他父亲的笔记里还有一句话——“当对手给你两个选项时,你的任务,是创造出第三个。”
他将车开出废弃的厂区,汇入城市川流不息的车河。
手机屏幕亮起,是他发给沈清的最后一条信息。
“准备两套衣服,要和‘静语茶馆’的格调匹配。今晚,我们去喝杯茶。”
夜色渐浓,一场以人心为棋盘,以记忆为武器的对弈,才刚刚拉开帷幕。
而这一次,执棋者,将不再只有沈墨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