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匹被打湿的素绸，沉甸甸地压在金陵城外的军营上空。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草木的青涩、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血和铁锈的冷硬气息。常遇春已经披挂整齐，那身历经百战的铠甲上还残留着昨夜露水的痕迹，在朦胧的天光下泛着一层暗哑的银光。他没有骑马，只是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在营地里巡视，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这位以勇猛着称的将军，此刻脸上却没有了战场上的那份悍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紧绷。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仿佛能夹住一片羽毛。他的目光如炬，像鹰隼搜寻猎物一般，扫过每一个角落——歪斜的营帐、散落的兵器、随意丢弃的炊具，还有那些蜷缩在角落、睡姿邋遢的士兵。每看到一处不合规制的地方，他眼神里的寒意就更重一分，连周遭的雾气似乎都因此凝结得更浓了些。
“将军，您起得真早。”一个略带惺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副将李文忠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走来，身上的甲胄都没系紧，松松垮垮地挂着。他显然还没完全清醒，脚步都有些虚浮，直到看清常遇春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尤其是那道直射过来的凌厉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的睡意。李文忠一个激灵，猛地挺直了腰板，手忙脚乱地系紧甲胄的带子，刚才还迷蒙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清明，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皇上昨日的训示，你忘了？”常遇春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两块石头在沉闷地碰撞，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不得扰民，不得抢掠，这是铁律！”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仿佛要在空气里刻下印记。
李文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日朝堂上的那番惊心动魄。朱元璋那雷霆之怒，至今想起来还让他心有余悸。龙椅上的那位布衣天子，平日里虽也有威严，却极少如此动怒。起因是几个不长眼的士兵，竟趁着夜色在城外的村落里抢掠百姓财物，不仅抢走了农户积攒了半年的粟米，还打碎了人家吃饭的陶罐，甚至有个愣头青，见一个农妇头上插着支银簪子，竟直接伸手去拔，拉扯间把人推倒在地，磕破了额头。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龙颜大怒。朝堂之上，朱元璋猛地一拍龙案，那上好的紫檀木案几仿佛都震颤了三分，他指着底下的将领们，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朕等揭竿而起，为的是什么？是为了让天下百姓不再受暴元的欺凌！如今元兵未除，你们倒先学起那些豺狼虎豹的行径，去祸害自己的同胞！这样的军队，和元兵有何异？留着何用！”
当时，整个朝堂鸦雀无声，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直视皇帝那双喷火的眼睛。朱元璋喘了口气，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常遇春身上，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常遇春，你是军中主将，此事你难辞其咎。朕命你，即刻整顿军纪！凡有扰民抢掠者，格杀勿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那几个肇事的士兵，当天下午就在军营外的空地上被斩了首。鲜血染红了那片土地，也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将士的心头。只是，这股寒意，是否能真正冻住某些人骨子里的贪婪，李文忠心里却没底。此刻被常遇春一提，他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连忙躬身道：“末将不敢忘，末将这就去各营巡查，再申军纪！”
常遇春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李文忠身上，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神色确实是敬畏，才微微颔首：“去吧。记住，我们脚下的土地，将来要成为大明的疆土；这里的百姓，将来要成为大明的子民。若连自己的子民都护不住，还算什么军人？”
李文忠用力点头，转身快步离去，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常遇春继续往前走，晨雾在他身边缓缓流动，像在无声地伴行。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正蹲在地上，用一块破布擦拭着手中的长枪，枪杆上的木纹被擦拭得发亮。见将军过来，士兵连忙站起身，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却更多的是恭敬。常遇春停下脚步，看了看那杆枪，又看了看士兵冻得发红的耳朵，声音缓和了些：“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擦得不错。只是天凉了，记得把耳朵护住，别冻坏了，影响了握枪的力气。”
士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将军会说这样的话，随即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用力点头：“谢将军关心！末将记住了！”
常遇春微微点头，继续前行。他知道，军纪的整顿，不能只靠严厉的惩罚，更要让士兵们明白为何而战，为何要守纪律。他们大多是穷苦人家出身，被逼无奈才投了军，心里都揣着对安稳日子的渴望。只要让他们明白，遵守军纪，保护百姓，才能换来他们想要的安稳，才能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他们自然会收敛那些不良的习气。
回到中军大帐时，帐外的亲兵已经将各个营的将领召集齐了。将领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帐外，低声交谈着，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凝重。见常遇春回来，众人立刻停止交谈，纷纷躬身行礼：“参见将军！”
常遇春抬手：“都进帐吧。”
众人鱼贯而入，中军大帐内陈设简单，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上清晰地勾勒出金陵城内外的地形地貌，还有一些小旗子标示着军队的布防。常遇春走到沙盘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这些将领，有的是跟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弟兄，有的是后来投奔的勇将，个个都有着一身武艺和战功，但也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草莽气息。
“皇上昨日的训示，想必大家都还记得。”常遇春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每个人的心里激起涟漪，“那几个被斩的士兵，尸骨未寒。他们的血，不仅染红了土地，也该染红我们每个人的眼睛，让我们看清楚，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他顿了顿，手指在沙盘上轻轻点了点，点在金陵城外的一个村落标记上：“我们是为百姓而战，不是为抢掠而战。从今日起，若有再犯军纪者，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大的功劳，严惩不贷！”
话音刚落，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过了片刻，一个略显粗嘎的声音响起，是来自后营的副将王老虎。王老虎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脸上一道从额头延伸到下巴的疤痕，让他看起来格外凶悍。他有些不服气地小声嘀咕：“将军，咱们当兵打仗，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图个啥？不就是为了能抢点东西，将来好回家置点田产，娶个媳妇吗？要是连这点念想都没了，弟兄们怕是提不起劲来啊。”
他这话一出，立刻有几个将领附和着点头，显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大多是底层出身，没什么大的抱负，参军就是为了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抢掠财物在他们看来，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常遇春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滚烫的茶水溅出，在桌面上留下一圈深色的印记。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电，直直射向王老虎：“糊涂！简直是糊涂透顶！”
王老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梗着脖子辩解：“将军，末将说的是实话啊……”
“实话？”常遇春冷笑一声，一步步走到王老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身上的铠甲因动作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你可知暴元为何失了天下？就是因为他们横征暴敛，抢掠成性，把百姓当成了待宰的羔羊！百姓们活不下去了，才会拿起锄头镰刀，跟他们拼命！”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像惊雷在帐内炸响：“我们揭竿而起，打的就是‘驱逐暴元，还我河山’的旗号！我们要让百姓相信，我们和那些元兵不一样！我们是来保护他们的，是来给他们好日子过的！可现在呢？我们的士兵，却学着元兵的样子，去抢掠百姓的财物！这和打自己的脸有什么区别？若我们自己就成了强盗，百姓凭什么拥护我们？我们和元兵又有何区别？”
王老虎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其他原本有些不以为然的将领，也都羞愧地低下了头，帐内只剩下常遇春沉重的呼吸声。
常遇春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语气渐渐缓和下来，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大家跟着我常遇春出生入死，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一个前程，一个能让家人过上安稳日子的机会吗？”
他走到一个年轻的将领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将领叫赵勇，是去年才投奔过来的，家里还有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常遇春看着他，轻声道：“赵勇，你母亲的病，好些了吗？”
赵勇愣了一下，没想到将军还记得自己母亲的病，眼眶一热，连忙道：“劳将军挂心，已经好多了。前些日子，末将托人捎回去的药，很管用。”
常遇春点点头：“那就好。你想想，你之所以这么拼命，不就是想让你母亲能安安稳稳地养病，让你妹妹能吃饱穿暖，将来嫁个好人家吗？”
赵勇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哽咽：“是，将军。”
“那你再想想，”常遇春的目光变得深邃，“如果我们的士兵，去抢掠像你母亲、你妹妹一样的百姓，抢走他们的救命钱，抢走他们过冬的粮食，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赵勇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常遇春环视众人：“我们每个人，家里都有亲人。我们守护的，不仅仅是这片土地，更是千千万万个像我们亲人一样的百姓。真正的战神，不是靠抢掠百姓财物得来的，那是强盗的行径！真正的威名，是靠真刀真枪，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是靠保护百姓，赢得百姓的爱戴和拥护得来的！”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将来，我们打下了江山，皇上不会亏待有功之臣。良田美宅，金银财帛，都会有。但这些，必须是堂堂正正得来的，是百姓心甘情愿拥护我们之后，皇上赏赐给我们的！而不是靠抢掠百姓，沾满鲜血和眼泪的脏钱！”
“真正的前程，不是抢来的，是挣来的！是靠我们手中的刀枪，为百姓杀出一个太平盛世，然后从太平盛世里，挣来的！”
将领们都被他的话深深震撼了，原本心中的那点怨气和不以为然，此刻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们纷纷站起身，躬身抱拳道：“将军所言极是！末将等受教了！”
王老虎也涨红了脸，大声道：“将军，是末将糊涂！末将这就回去，好好管教手下的弟兄，若有再敢犯军纪者，末将第一个饶不了他！”
常遇春看着众人神情激昂的样子，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他点了点头：“好！从今日起，各营轮流巡逻，严查军纪。不仅要查士兵，更要查将领！若有包庇纵容者，与犯事者同罪！”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我亲自带队巡查，若有违令者，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是！”众将领齐声应道，声音洪亮，震得帐顶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接下来的日子里，常遇春果然说到做到。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天刚蒙蒙亮，营地里还只有零星的脚步声时，他已经披挂整齐，带着亲兵开始巡查各营。
清晨的军营，空气格外清冽，带着草木的清香。常遇春的脚步很轻，却很稳，他仔细检查着每个营帐的内务——被褥是否叠放整齐，兵器是否擦拭干净，粮草是否妥善保管。遇到做得不好的，他不发火，只是让亲兵记下，然后找到该营的将领，当面指出，让他们限期整改。
有一次，他巡查到左营，刚走到营门口，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鸡肉香味。这香味在军营里显得格外突兀，因为按照军规，士兵的伙食都是统一分配的，极少有机会吃到鸡肉，除非是自己从外面弄来的。常遇春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对身边的亲兵道：“去看看，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
亲兵领命，很快就回来了，脸色有些难看：“将军，是……是左营的一个小兵，在自己的帐里偷偷炖鸡。”
常遇春点点头，迈步走进左营，径直来到那个小兵的帐外。帐帘紧闭着，里面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还有那诱人的香味。常遇春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帐外。帐内的小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帐帘才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一个年轻的士兵探出头来，看到站在外面的常遇春，吓得脸都白了，“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手里还攥着一根啃了一半的鸡骨头。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小兵吓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求饶。
常遇春看着他，又看了看帐内锅里炖得正香的鸡肉，沉声问道：“这鸡，是哪里来的？”
小兵哭丧着脸，不敢隐瞒：“是……是小人昨天路过城外的村子，看到一户人家的鸡跑到了路边，一时糊涂，就……就顺手抓回来了……”
常遇春的脸色沉了下来：“顺手抓回来？说得倒是轻巧！那是百姓辛辛苦苦养的鸡，或许是人家用来换油盐的，或许是给家里老人补身子的！你一声不吭就抓来吃了，和强盗有何区别？”
小兵被骂得抬不起头，一个劲地磕头：“小人错了！小人真的知道错了！求将军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再也不敢了！”
周围很快聚拢了不少士兵，都低着头，不敢出声。左营的将领也闻讯赶来，看到这情景，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将军，是末将管教不力，请将军降罪！”
常遇春看了那将领一眼：“你确实有过，罚俸三个月，记大过一次，以观后效。”
“谢将军！”将领连忙磕头谢恩。
然后，常遇春的目光又落回那个小兵身上：“军规在上，不容徇私。你私自抢掠百姓财物，按律当斩。但念你是初犯，且认罪态度尚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顿了顿，声音冷硬：“来人，将他拖下去，重打五十军棍！”
“是！”亲兵上前，架起那个小兵就往外拖。小兵吓得哭喊起来：“将军饶命啊！五十军棍会打死我的！”
常遇春闭上眼睛，没有再看他。他知道，军棍无情，但军纪更不能容情。若今日开了先例，他日必然会有更多人效仿，到时候，军纪涣散，军队就会变成一盘散沙，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五十军棍打完，那个小兵已经疼得晕了过去，后背血肉模糊。常遇春让人把他抬下去医治，然后对周围的士兵朗声道：“都听着！这就是抢掠百姓的下场！谁要是再敢触犯军纪，他就是你们的榜样！”
士兵们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场面，都吓得心惊胆战，心里对军纪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处理完小兵，常遇春并没有就此作罢。他让人打听清楚那户被偷了鸡的人家住址，然后亲自带着钱，朝着城外的村子走去。
那是一户普通的农家，低矮的土坯房，院子用篱笆围着，里面种着几棵果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根针线，缝补着一件破旧的衣服，脸上带着愁容。
常遇春走到院门口，停下脚步，对着院子里的老人拱手道：“老人家，在下常遇春，冒昧来访，还请恕罪。”
老人抬起头，看到常遇春一身铠甲，威风凛凛，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将军……将军找老汉有事？”
常遇春走进院子，再次拱手：“老人家，是我治军不严，让手下的士兵偷了您家的鸡，扰了您的清静，在下特来赔罪。”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递到老人面前，“这是那只鸡的价钱，双倍赔偿，还请老人家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