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悠悠地罩住了濠州城外的军营。中军大帐里的烛火被风掀起一角,将帐内人影晃得忽明忽暗,恰似帐中诸人此刻翻涌不定的心思。
常遇春坐在末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虎头刀的刀柄。这刀是上个月破了元军粮道时,朱元璋亲手赏的,刀鞘上的鎏金虎头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倒比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铁甲更显体面。帐内的军议已开了一个多时辰,从粮草调度到哨探布防,老将们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绕着按旧例三个字打转。常遇春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见坐在上首的胡大海正用眼角剜他,那眼神像淬了冰,分明在说黄口小儿也配多嘴。
他来这支队伍不过半年。去年在和州城外,他提着丈八枪拦了朱元璋的马,大声说要当先锋,彼时还是个穿着粗布短打、裤脚沾着泥的汉子。谁也没料到,这汉子竟是员悍将,采石矶一战单骑冲阵,枪挑元军主将,硬生生撕开了敌军防线;上个月奇袭方山营,他带着五十轻骑绕到敌后,一把火烧了对方囤积的火药,让元军二十万大军不战自溃。胜仗打得多了,朱元璋看他的眼神越发不同,前些日子竟下了令,让他执掌前军三千精锐,这可捅了马蜂窝。
常将军年轻有为,突然有人开口,打破了帐内的沉闷。说话的是营中老将赵德胜,此人早年跟着郭子兴起义,论资历比朱元璋还深些。他端起桌上的粗瓷碗呷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的皱纹往下淌,只是前军乃我军精锐,让一个......嗯,入伍半载的后生统领,怕是难以服众吧?
这话一出,帐内顿时热闹起来。另一位老将顾时跟着附和:赵将军说得是!想我等出生入死十余年,才混到个百夫长,这小子凭什么一步登天?
听说他上次奇袭方山,是靠着运气撞上了敌军火药库?
依我看,不过是会些匹夫之勇,真要论排兵布阵,怕是连阵图都认不全!
污言秽语像冰雹似的砸过来,常遇春握着刀柄的手越收越紧,指节泛出青白。他本不是爱计较的性子,在田间劳作时,乡邻骂他两句愣头青,他都只当耳旁风。可此刻不同,这些人质疑的不是他常遇春,是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前军三千将士,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在战场上拼杀?若主将被人如此轻贱,弟兄们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他缓缓站起身,帐内的喧嚣竟莫名地静了下去。这汉子生得魁梧,站起来时脑袋几乎要碰到帐顶的横梁,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轮廓,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藏着两团火。
诸位说我资历浅,常遇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可当年韩信未遇刘邦时,不过是个胯下受辱的匹夫,后来不也成了大汉兵仙?
赵德胜嗤笑一声:你也配与韩淮阴相比?
我不配,常遇春坦然道,但我知道,战场之上,弓箭不认老将,刀枪不看资历。诸位若觉我无能,大可与我比试一番。他解下腰间的虎头刀往地上一掷,一声,刀身插入泥土半尺深,若我输了,这前军主将之位拱手相让,我常遇春自去马厩牵马,给诸位当马夫!
帐内鸦雀无声,连烛火燃烧的声都听得真切。赵德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年轻时倒也有些武艺,可如今五十多岁,膝盖受过箭伤,别说比试,就是骑马都得垫个棉垫。方才那番话本是想让常遇春难堪,没成想这后生竟是根直肠子,直接掀了桌子。
我等岂是那种蛮横之人?赵德胜强装镇定,捋着山羊胡道,军议之上,当论军国大事,岂能逞凶斗狠?
常遇春往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将赵德胜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不敢比试,却有胆量质疑我的将令?敢问诸位,若是明日开战,敌军阵前骂阵,你们是不是也要说我等不是蛮横之人,然后缩在营里不动?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众人心上。顾时涨红了脸,指着常遇春道:你...你休要胡言!
我胡言?常遇春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愤怒或羞愧的脸,前日元军来犯,是谁说敌军势大,当坚守不出?是我带着前军弟兄抄了他们的后路!上月粮草不济,是谁说当退往和州暂避?是我率人夺了元军的粮船!你们坐享其成,如今倒有脸来质疑我?
他猛地提高声音,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我告诉你们,前军的弟兄们认我这个主将,不是因为我资历深,是因为我敢带着他们冲在前头!是因为我能让他们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你们若不服,大可上战场与我较量,看看是你们的资历能挡箭,还是我的刀枪更管用!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帐内死一般的寂静。连最聒噪的顾时都耷拉着脑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常遇春弯腰拾起虎头刀,刀鞘上的虎头仿佛活了过来,正冷冷地盯着这群垂头丧气的老将。
好!说得好!突然,上首传来一声赞叹。众人抬头,只见朱元璋不知何时已醒了酒,正满面红光地拍着桌子。这位义军领袖今日一直没说话,只是笑眯眯地喝酒,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此刻他站起身,走到常遇春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遇春啊,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咱们起兵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是为了论资排辈!今后军中就该这样,有能耐你就上,没能耐就给有能耐的人腾地方!
他转向众将,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赵将军,顾将军,你们跟着我多年,立过不少功劳,我敬你们是长辈。可今日这番话,太让我失望了!若再敢因私怨耽误军机,休怪我朱元璋不讲情面!
赵德胜等人慌忙起身行礼,连声道:属下知错!
朱元璋摆了摆手:都散了吧,遇春留下。
众将如蒙大赦,灰溜溜地退出了大帐。帐内只剩下朱元璋和常遇春两人,烛火在他们之间跳跃,将影子拉得老长。
坐下说话,朱元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亲自给常遇春倒了碗酒,今日委屈你了。
常遇春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却暖不了他心底的寒凉。他低声道:主公,属下不是为自己委屈,是为前军的弟兄们......
我懂,朱元璋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这些老将跟着我打了多年仗,有些人的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我对他们是又敬又怜,有时难免纵容了些。但你放心,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谁在实心办事,谁在倚老卖老,我清楚得很。
他叹了口气:这世道就是这样,你想做事,就总得得罪人。当年我在郭子兴手下,不也被人排挤得差点掉了脑袋?可那又如何?只要咱们心里的那口气不散,就总有出头的日子。
常遇春看着朱元璋,这位领袖的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疤痕,那是当年在滁州城下被流矢划伤的。可此刻在烛光下,这道疤痕却显得格外柔和。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朱元璋时的情景,那时他还在田间放牛,听说有位朱将军爱护百姓,便揣着两个窝头跑去投奔,没成想一见面就被对方拉着问收成,问家里的光景,那眼神真诚得让他想哭。
主公,常遇春抱拳道,属下不怕被人排挤,只要能跟着主公平定天下,让百姓不再受苦,就算受再多委屈,我也认了!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拍了拍常遇春的后背:好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夜深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常遇春行了个礼,转身走出中军大帐。
帐外的风比刚才更凉了,吹得他一激灵,倒把酒意吹醒了大半。营地里很安静,只有巡夜士兵的甲叶摩擦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他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沿着营中的小路慢慢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前军的营房外。
三千将士的营房里一片漆黑,想来都已睡熟。但常遇春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是带着伤的——张三的胳膊被刀砍过,李四的腿上中过箭,王五的耳朵被火炮震聋了一只......这些弟兄跟着他,图的不是高官厚禄,只是想跟着一个能打胜仗、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将军。
他走到一棵老槐树下,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抬头望去,满天的星斗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他想起小时候,娘常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看星星,说每颗星星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大人物是亮星,小人物是暗星。那时他总问:娘,咱们家的星星在哪?娘就笑着指给他看:喏,那颗最暗的就是,虽然暗,可一直亮着呢。
如今娘不在了,家乡也被元军烧成了白地。他常遇春从一个放牛娃变成了将军,可天上的星星还是老样子,只是不知道,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弟兄,是不是也变成了星星,正看着他呢?
将军,夜深露重,您怎么在这儿坐着?一个声音传来。常遇春回头,见是自己的亲兵王小五,这孩子才十六岁,去年家乡遭了灾,一路乞讨到军营,被他收留在身边。
王小五手里拿着件披风,小心翼翼地给常遇春披上:刚才见您没回帐,主公又让人来传话,说有要事找您。
常遇春站起身,拍了拍王小五的脑袋:知道了。对了,弟兄们都睡了?
王小五点头,今日操练累着了,沾着枕头就打呼。不过睡前都念叨呢,说明日要给将军长脸,让那些老将看看,咱们前军不是好欺负的。
常遇春笑了,这笑容像一缕春风,吹散了他眉宇间的愁绪。他知道,不管有多少人排挤他,只要这些弟兄还在,他就有底气。
走,去见主公,他大步流星地往中军大帐走去,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让他们看看,咱们前军到底是不是好欺负的!
夜空下,他的身影被星光拉得很长,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远处的营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那声音在常遇春听来,比任何战歌都要动听——因为这鼾声里,藏着一个民族的希望,藏着一个太平盛世的种子。
他知道,前路必定布满荆棘,军中的嫉妒与排挤也绝不会就此罢休。但那又如何?他常遇春从不是个怕事的人,当年敢单骑冲阵,如今就敢直面所有的明枪暗箭。只要心中的信念不灭,只要身边的弟兄还在,他就敢踏平这乱世,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
快到中军大帐时,常遇春回头望了一眼前军的营房,那里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充满了信任与期待。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朝着灯火通明的大帐走去。
今夜的星星格外亮,像是在为他指引方向。而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身后是三千热血弟兄,身前是值得托付性命的主公,心中是平定天下的宏愿。这样的人生,纵有万般磨难,亦无怨无悔。
走出中军大帐,常遇春抬头望着满天星斗,心中充满了决心。他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但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平定天下,让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常遇春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自己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