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山楂叶尖时,林萱已经生好了火。陶罐架在石头上,咕嘟咕嘟地炖着肉汤,香气混着山间的薄雾漫开来,把沈眠从浅眠中唤醒。
她动了动胳膊,伤口传来钝钝的疼,却比昨夜轻了许多。睁眼就看见甄珠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根树枝,正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炭火,侧脸被火光映得暖暖的,鬓角还沾着片没来得及摘掉的山楂花瓣。
“醒了?”甄珠回头,眼睛亮了亮,“林萱炖了鹿骨汤,说是补气血的,你快趁热喝点。”
沈眠撑起身子,才发现自己靠在一棵老山楂树下,身上盖着甄珠那件靛蓝色的外衫,布料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伤口重新包扎过,缠着干净的布条,边缘渗出点药草的绿汁——想必是甄珠趁她睡着时换的药。
“官驿那边……”沈眠的声音还有点哑。
“玄风爷爷让人去看过了,”甄珠递过来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滚烫的肉汤,“官差没追来,好像在镇子口盘查,估计是怕我们跑了。”她顿了顿,把一块剔好的鹿肉放进沈眠碗里,“你昨晚……是怎么甩开他们的?”
沈眠喝了口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残余的寒意:“芦苇荡尽头有片沼泽,我绕了个圈子,他们不敢往里追。”她没说自己为了引开官差,硬生生在沼泽里趟了半里地,裤脚至今还沾着黑泥,也没说最后是抓着根野藤才爬上岸的。
林萱端着个木托盘跑过来,上面摆着三碗糙米饭和一小碟腌菜,阿水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个陶瓮,小脸上满是神秘:“沈眠姐姐,甄珠姐姐,你们看我带什么来了?”
陶瓮打开的瞬间,一股清冽的甜香涌出来,是酿好的山楂酒。酒液呈淡淡的琥珀色,在晨光下泛着微光,还能看见沉在瓮底的山楂果。
“这是去年秋天酿的,”林萱笑得眉眼弯弯,“本来想等过年再开封,现在看来,正好给沈眠姐姐压惊。”她拿过三个粗瓷杯,给每人倒了小半杯,“少喝点,这酒烈着呢。”
阿水捧着自己的小杯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抿了一口,立刻被呛得直咳嗽,小脸皱成了个红苹果,逗得甄珠和林萱都笑了起来。沈眠看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偷喝父亲的米酒,也是这副狼狈模样,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说起来,”林萱忽然凑近,压低声音,“玄风爷爷今早派人传话,说官驿那边动静不小,好像在召集人手,怕是真要打过来。”
甄珠的笑容淡了下去。她舀了勺汤,看着油脂在水面凝成的圈:“他们想要定魂珠,更想杀我……硬碰硬肯定不行,咱们得想个办法。”
沈眠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山楂酒在杯壁上挂出浅浅的痕:“硬拼不行,就只能智取。”她抬头看向甄珠,眼神清亮,“影阁的人既然知道你的身份,肯定做了准备,但他们未必清楚——玄殇族的‘星引术’,不止能靠血脉激活。”
“星引术?”甄珠愣了愣。这三个月来她啃了不少《玄殇秘录》,却从没见过这个词。
“是族里失传的古法,”沈眠解释道,“玄风爷爷说过,除了血脉,强烈的信念也能引动星力。就像阿水的眼泪能激活定魂珠,未必是因为守珠人血脉,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想着要保护什么。”
阿水举着杯子,似懂非懂:“就像我想保护珠子,珠子就亮了?”
“差不多这个意思。”沈眠揉了揉他的头发,“所以,我们未必需要躲,或许可以……引他们去断魂崖。”
“去断魂崖?”林萱吃了一惊,“那里不是有瘴气吗?”
“定魂珠能镇压瘴气,但影阁的人不知道。”甄珠忽然明白了,“我们可以假装往崖底逃,引他们追进去,再用星引术催动定魂珠,让瘴气困住他们!”
沈眠点头:“崖底的触手戾气只认玄殇血脉,咱们有定魂珠护身,他们却没有。只要把他们引到暗河附近……”
“就能让那些触手收拾他们!”林萱接话,眼睛亮得像两颗山楂果,“这个主意好!既不用打打杀杀,又能把他们困住!”
阿水也拍着小手:“我知道暗河有个岔口,里面的石头滑溜溜的,他们肯定会摔跤!”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敲定了计划。山楂酒喝得差不多了,甄珠脸颊泛起淡淡的红,像染上了霞光。她看着沈眠,对方正低头听阿水讲崖底的趣事,阳光落在她散开的发丝上,镀上一层金边,忽然觉得这画面安稳得像幅画——如果没有影阁和官差,她们或许能一直这样,在山楂林里喝着酒,听着风声,过着简单的日子。
“发什么呆?”沈眠忽然抬头,撞进她眼里,“是不是酒喝多了?”
甄珠慌忙移开目光,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酒液的辛辣呛得她眼眶发热:“没……就是觉得,这酒挺好喝的。”
沈眠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把自己碗里没动的鹿肉夹给她:“多吃点,等下要赶路。”
收拾东西时,林萱悄悄拽了拽甄珠的衣袖,凑到她耳边:“你看沈眠姐的耳后,是不是有个小红点?”
甄珠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看去——沈眠正背对着她们捆行李,束发的红绳松了些,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脖颈,耳后果然有个淡淡的红点,像颗小小的朱砂痣。
“那是玄殇族的‘同心记’,”林萱的声音压得更低,“据说只有心里装着很重要的人,才会慢慢浮现出来。我娘说,我爹耳后也有一个,跟我娘的一模一样。”
甄珠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像被山楂核硌了下。她想起昨夜在芦苇荡,沈眠把定魂珠塞进她手里,说“你带珠子先走”;想起她靠在山楂树下时,身上盖着的那件带着皂角香的外衫;想起她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这些画面像山楂酒的后劲,慢慢涌上来,让她脸颊更烫了。
“别瞎说。”甄珠推开林萱,却忍不住又看了眼沈眠的耳后,那个小红点在阳光下若隐隐现,像藏着个没说出口的秘密。
往断魂崖走的路比来时难走些,官差在山路上设了关卡,她们只能绕着险峻的山脊走。沈眠的伤还没好,走得慢了些,甄珠就故意落在后面,帮她扶着背包,时不时递过块山楂干。
“我自己能行。”沈眠想推开她的手,却被甄珠按住。
“背着吧,”甄珠的声音很轻,“你省点力气,等下说不定要打架。”
沈眠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这三个月变化挺大的。”
“嗯?”
“刚穿来时,连山路都走不稳,”沈眠回忆道,“第一次学劈柴,斧头差点砸到脚,吓得脸都白了。”
甄珠的耳尖发烫:“谁让你们的斧头那么沉……”
“现在却能跟着我夜探官驿,还敢往我身前扑。”沈眠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喟叹,“有时候觉得,你不像个刚穿来三个月的人,倒像是……早就该在这里的。”
风穿过树林,带着山楂叶的沙沙声,把后面的话吹散了。甄珠看着沈眠的侧脸,她耳后的同心记在风里若隐若现,忽然觉得,或许沈眠说得对——这三个月的日子,吵吵闹闹,有惊有险,却比她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更像“活着”。
快到断魂崖时,远远看见官驿的人果然跟了上来,火把在山脊上连成一串,像条扭曲的蛇。李头的吆喝声顺着风飘过来:“抓住甄珠那丫头,影阁大人有赏!”
“来了。”沈眠握紧了长鞭,“按计划行事,你带着阿水和定魂珠先去暗河,我和林萱引他们绕路。”
“小心。”甄珠看着她,忽然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沈眠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带着点山楂酒的甜香:“等我回来,咱们再喝一杯。”
看着沈眠和林萱故意往岔路跑,引着官差往相反的方向去,甄珠深吸一口气,拉起阿水的手:“走,我们去暗河。”
崖底的雾气比上次更浓了,瘴气像淡紫色的纱,在石缝间流动。甄珠按照阿水说的,带着他往暗河的岔口走,脚下的青苔湿滑,好几次差点摔倒。
“姐姐,你看!”阿水忽然指着前方,“定魂珠亮了!”
甄珠低头,怀里的定魂珠果然在发烫,白光透过布囊渗出来,将周围的瘴气逼退了些。她忽然想起沈眠说的“星引术”,想起林萱说的“同心记”,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或许激活星力的,从来都不是血脉或眼泪,而是……
“吼——”
一声嘶吼打断了她的思绪。暗河中央的石台上,那些黑色的触手突然躁动起来,比上次见到的更多、更粗,像无数条毒蛇在水面上翻滚。
官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李头的声音带着狂喜:“找到她了!她在那!”
甄珠转身,看见沈眠和林萱被官差押着,推搡着往前走。沈眠的胳膊又在流血,显然是刚才打斗时扯裂了伤口,林萱被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死死护着怀里的空陶罐——那是她们故意带上的,让官差以为定魂珠在里面。
“把定魂珠交出来!”黑袍人走在最前面,沙哑的声音像刮过石砾,“不然我杀了你的同伴!”
甄珠的心猛地揪紧了。她看着沈眠,对方冲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别管我”的意思,耳后的同心记在瘴气里若隐若现,红得像滴血。
就是现在。
甄珠忽然握紧了定魂珠,闭上眼睛。她想起沈眠在芦苇荡里为她引开追兵的背影,想起她夜里替自己掖被角的温柔,想起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想起她说“等我回来,咱们再喝一杯”……这些画面像星火,在她心里燎原。
“以我之心,引彼星光——”她低声念着从《玄殇秘录》里背过的句子,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怀里的定魂珠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像颗坠落的星辰。白光瞬间铺满整个崖底,那些黑色的触手发出凄厉的尖叫,开始疯狂地扭动,却被白光逼得节节后退,最终缩成一团,躲在暗河深处瑟瑟发抖。
更奇异的是,那些淡紫色的瘴气在白光中慢慢凝聚,化作无数个半透明的影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手里都拿着玄殇族的武器,冷冷地盯着官差和黑袍人。
“是……是玄殇族的亡灵!”黑袍人失声尖叫,脸上第一次露出恐惧,“定魂珠……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力量?!”
沈眠看着甄珠,眼里闪过震惊,随即是了然的笑意。她趁官差被亡灵吓住的瞬间,猛地挣脱束缚,长鞭一甩,缠住李头的脖子,反手将他挡在身前:“还不快滚!”
官差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听见这话,立刻拖起瘫软的黑袍人,连滚带爬地往崖顶跑,连武器都顾不上捡。
亡灵的影子在白光中渐渐淡去,瘴气也恢复了平静。甄珠睁开眼,定魂珠的光芒慢慢收敛,只留下温润的余温。她看向沈眠,对方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笑。
“你刚才……”沈眠的声音有点哑。
“我想起你说的星引术,”甄珠笑了笑,“好像……真的有用。”
林萱扑过来,抱着甄珠直哭:“吓死我了!刚才我还以为……”
阿水也拉着沈眠的衣角,小脸上满是崇拜:“沈眠姐姐,甄珠姐姐好厉害!像故事里的仙女!”
沈眠看着甄珠,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指尖带着点颤抖:“你的脸好烫,是不是累着了?”
甄珠的脸颊确实很烫,不知道是因为刚才催动星力,还是因为沈眠的触碰。她看着沈眠耳后的同心记,在崖底的微光中,红得像颗熟透的山楂果。
“回去……”甄珠的声音有点飘,“回去再喝山楂酒。”
“好。”沈眠笑着点头,眼里的光比定魂珠的白光还要亮。
夕阳透过崖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四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暗河的水面恢复了平静,定魂珠的余温从甄珠怀里传出来,混着山楂酒的甜香,在心底酿成了一碗温热的心事——或许穿来这书里的世界,从来都不是意外。
至少在这里,有会为她引开追兵的沈眠,有会抱着她哭的林萱,有满眼崇拜看着她的阿水,还有……一颗因信念而亮的定魂珠。
这些人,这些事,像山楂酿里的果子,慢慢发酵,酿成了比任何故事都要真切的日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