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步兵操典的争议
岭南盛夏的午后,热气在简陋的教室棚子里蒸腾。几十名黄埔四期步兵科的学员挺直腰板坐在长凳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粗糙的灰布军装领口。讲台上,战术教育何振雄正用教鞭敲打着黑板上用粉笔绘制的标准进攻队形示意图。
“都看清楚了!此为我军步兵班进攻之基本队形——前三角、后三角,亦可作一线展开!”何振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是保定军校出身,笃信源自日本陆军的那一套密集冲锋战术。“班长位于队形中央,便于掌控全局!士兵间距五步,保持密集队形,以壮声势,一举突破敌阵!”
台下大多数学员都在埋头疾书,将这被视为金科玉律的条令奉为圭臬。密集冲锋,刺刀见红,这是他们从听闻的北伐故事和旧式军队传统中最为熟悉的画面。
然而,坐在中排的邓枫,眉头却微微蹙起。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在德国查阅欧战资料时看到的惨烈景象——在马克沁重机枪和纵深防御工事面前,排着密集队形冲锋的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那是一场工业力量对传统勇气的无情屠戮。
何振雄讲完要点,习惯性地环视全场:“诸位同学,对此进攻队形,可有疑问?”
课堂上一片寂静。大多数人对这套沿袭已久的操典并无异议。
邓枫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手。
何振雄目光投来,认出是近来在器械、筑城等科目上表现抢眼的邓枫,点了点头:“邓枫同学,请讲。”
邓枫站起身,身姿挺拔,声音清晰而沉稳:“报告教育,学生有一愚见。欧战经验表明,在现代自动火器的强大火力下,此类密集进攻队形,士兵伤亡率极高。学生以为,是否可考虑采用更疏散的‘散兵线’队形,并借鉴德军后期‘暴风突击队’的经验,以三至五人为一‘火力小组’,各组配备冲锋枪、步枪与掷弹筒,交替掩护,灵活跃进。如此,既可减少敌方火力杀伤,又能增强战术灵活性,以适应复杂战场环境。”
他话音一落,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质疑《步兵操典》?这在新兵中可不多见。
“荒谬!”一个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声音立刻响起。坐在前排的学员刘武霍然起身,他身材高大,面色赤红,是典型的旧行伍出身,对既定操典有着近乎固执的尊崇。“《步兵操典》乃无数先辈心血所凝,岂容你一个初入军校的学生妄加质疑?密集队形,方能凝聚士气,形成突破锐气!你所说的散兵线,松松垮垮,如何指挥?如何保持进攻势头?简直是畏敌如虎之言!”
“刘同学此言差矣。”另一侧,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众人看去,是平日寡言但成绩优异的罗友胜。他依旧坐着,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刘武,“我在北边打仗时,就吃够了这密集队形的亏。敌人一挺机枪,就能让我们一个排报销大半。邓同学所言,并非畏敌,而是惜兵,是实事求是。”
“罗黑子,你少在这里长他人志气!”刘武梗着脖子反驳,“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靠的就是一股血勇之气!”
“血勇之气固然重要,但不能让士兵白白送死!”邓枫毫不退让,他转向何振雄,语气恳切,“教育,战术之根本在于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密集队形在火力薄弱的时代或许有效,但面对日益增强的自动火器和炮兵,改革势在必行。‘散兵线’与‘火力小组’并非削弱指挥,而是对班排长的指挥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需要更高效的通讯和更明确的战术目标。”
课堂上的争论顿时激烈起来。支持刘武的多是些思想较为保守或行伍出身的学员,而一些善于思考、接触过新思想的学员则开始倾向于邓枫的观点。胡宗南坐在不远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并未立即表态。陈赓则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辩论。
何振雄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执教多年,还是第一次有新生如此公开、且有理论支撑地质疑操典。他抬手制止了愈发嘈杂的争论,目光严厉地看向邓枫:“邓枫同学,你可知《步兵操典》乃军校教学之根本?你所言虽有一定道理,但欧战经验是否完全适用于我国国情?我军现有装备、士兵素质,能否支撑你所言的‘火力小组’战术?”
他的质问切中要害,点出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
邓枫迎视着教育的目光,不卑不亢:“教育明鉴!学生深知国情装备之差。然,正因装备劣势,更应珍惜兵员,讲求战术。即便暂时无法完全实现‘火力小组’,也应逐步向疏散、灵活的队形过渡,并加强单兵战术和小组协同训练。战术思想若故步自封,未来战场上,我们将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何振雄盯着邓枫,久久没有说话。棚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最终,他没有当场训斥,也没有采纳意见,只是沉声道:“你的想法,过于超前了。此事到此为止,继续上课!”
课程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下课后,何振雄收拾好教具,看了一眼正与罗友胜低声交流的邓枫,沉声道:“邓枫,你留一下。”
待其他学员都离开后,何振雄走到邓枫面前,目光复杂:“你刚才说的‘暴风突击队’战术,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对马克沁重机枪的火力配系,了解多少?”
邓枫心中明了,教育并非顽固不化,只是碍于课堂纪律和自身立场,不能公开支持。他压下心中的一丝激动,详细地将自己在德国了解到的相关战术思想和武器知识,条理清晰地阐述出来,并结合中国军队可能的实际情况,提出了一些渐进式的改良建议。
何振雄听着,不时插话询问细节,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这场非正式的课后讨论,持续了将近半小时。
“嗯……你的想法,很大胆,也有些道理。”何振雄最后拍了拍邓枫的肩膀,语气缓和了许多,“但改革非一日之功,操典也非一人可改。好好学,先把基础打牢。你的这些……见解,我会酌情向上反映。”
“谢谢教育!”邓枫立正敬礼。
看着何振雄离去的背影,邓枫知道,一颗种子已经埋下。他今日的“冒犯”,虽然引起了争议,但也让他的才能在更深的层面上,引起了教育层的注意。同时,他也清晰地感受到,在这座革命的熔炉里,革新与守旧的碰撞,才刚刚开始。而他在这次碰撞中,不仅展现了锋芒,也赢得了罗友胜等务实派更进一步的认同,以及与刘武等保守派之间,划下了一道隐约的界限。
他走出教室,夕阳的余晖洒在训练场上。陈赓从后面跟上,笑着搂住他的肩膀:“行啊,‘孤星’,胆子不小!不过,说得在理!走,跟我详细说说那‘暴风突击队’是怎么回事?”
邓枫笑了笑,他知道,在这条充满挑战的道路上,他并非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