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临安,到底还是比北地多了几分黏腻。风里带着桂花的残香和湖水蒸腾起的湿气,缠缠绵绵地裹在人身上,远不如燕山脚下的风那般利落爽快。敕造的陆王府,规制远超昔日的国公府,朱甍碧瓦,庭院深深,却静得只剩下扫帚划过青石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几声穿过垂花门廊的、压得极低的官员谒见时的寒暄。
陆明远一身寻常的靛蓝道袍,负手立在书房外的小院里。几株晚开的菊花在萧瑟秋风里勉强支撑着残瓣,颜色旧得如同褪色的宫锦。他望着那方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目光平静,看不出辞去显赫权位后的失落,也看不出晋封王爵的荣宠,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寂。
管家引着两人穿过月洞门,脚步放得极轻。前面的是孟珙,依旧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气息,只是眉宇间较之前次见面,多了几分沉郁与坚忍。后面跟着的,竟是刘整,这位刚刚因救援大同之功而声名鹊起的将领,此刻卸了甲胄,穿着一身半旧的武官常服,神色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局促。
“末将孟珙(刘整),参见王爷!”两人在院中站定,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透着一丝不同于朝堂奏对的熟稔与……忧虑。
陆明远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抬手虚扶:“不必多礼。屋里坐。”
书房内陈设简朴,除了满架书卷,便是那幅永远悬挂着的北境舆图。三人落座,亲兵奉上茶水后便悄然退下,掩紧了房门。
“王爷,”孟珙性子急,率先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督办衙门……真的就这么散了?那些刚有眉目的筑城图纸,各地屯田的章程,还有与四海商行定下的军械采买契约……枢密院和户部接手的人,根本不懂北地情状,只知道翻旧例、卡章程!照这么下去,‘血肉长城’怕是要成了烂尾楼!”
他语气激动,带着愤懑。大同守城之苦,让他更深切地体会到陆明远之前那些“逾越规制”之举的必要性。
刘整也叹了口气,接口道:“王爷,末将说句不当说的话,朝廷派来的那些文官老爷,眼里只有账本和条陈,哪管前线将士的死活?末将此次回京叙功,听闻……听闻朝中已有人提议,要削减北疆边军的员额,说是‘与民休息’!”
陆明远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沿口摩挲。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他等两人都说完了,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督办衙门是散了,但北疆还在,防线还在,你们也还在。”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舆图前,目光掠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筑城、屯田、军械,这些具体事务,如今自有朝廷法度管辖。你们要做的,不是抱怨,而是设法让那些‘不懂’的人,变得‘懂’。”
他看向孟珙:“你的方略,陛下是认可的。如今换了人执行,难免磕绊。你要做的,是拿出更详实的数据,更稳妥的预算,用他们听得懂的道理,去说服他们。遇事多请示,多汇报,哪怕过程慢些,也要在规矩之内行事。切记,不可再授人以‘擅专’之柄。”
他又看向刘整:“边军员额,关乎国本,陛下自有圣断。你身为大将,当务之急是整训好现有兵马,尤其是骑兵。蒙古此次虽退,但其骑兵之利,尔等亲身经历,当有体会。与其争一时员额,不如练就一支关键时刻能顶上去的精锐。功是功,过是过,陛下心中,自有衡量。”
他这番话,不再是昔日督办太师的命令口吻,而是带着劝诫与点拨的意味。孟珙与刘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恍然与凝重。王爷这是在教他们,如何在失去他的庇护后,在新的权力格局下生存、做事。
“末将……明白了。”孟珙重重吐出一口气,抱拳道。
刘整也起身:“王爷教诲,末将谨记。”
“明白就好。”陆明远点点头,重新坐回椅中,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北疆之事,今后要靠你们自己了。我能做的,有限。”
他语气平淡,却让孟、刘二人心中同时一酸。他们知道,王爷这是真正放权了,也将这千斤重担,彻底移交到了他们肩上。
送走二人,书房内重归寂静。陆明远独坐片刻,从书案抽屉的暗格里,取出一本装订粗糙、封面无字的册子。这是他卸任前,命心腹文书连夜誊录的,里面并非什么机密的方略图册,而是他多年来对北疆地理、气候、民情、部落关系的零散札记,以及对蒙古战法、习性的一些观察心得。没有系统的论述,只有碎片化的记录,如同散落的珍珠。
他提笔,在册子扉页上,写下四个字:“北疆杂俎”。
这不是奏章,不是策论,只是一个“闲散王爷”的读书笔记。他准备用这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将这些无法在朝堂上明言的经验与判断,一点点“泄露”出去,或许能通过某些渠道,传到该看到的人眼里。
就在他凝神书写时,管家又来禀报,声音带着一丝异样:“王爷,史相爷府上的二公子,史宇之公子前来拜会,说是……仰慕王爷风采,特来请教书法。”
史弥远的儿子?陆明远笔尖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他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冷嘲。仰慕风采?请教书法?这试探,来得可真快。
“请史公子偏厅用茶,我稍后便到。”
他放下笔,仔细地将那本《北疆杂俎》收好。整顿了一下衣袍,脸上重新挂起那种符合他如今身份的和煦而疏离的笑容,缓步向外走去。
临安的秋日,在王府的高墙内,仿佛过得格外慢。但在这慢条斯理的荣养生涯背后,无形的交锋,从未停止。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盘看似与他无关的棋局上,落下自己的棋子。而北疆的风,依旧会吹,只是不知下一次,会带来怎样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