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染血的狼牙箭,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捅破了福宁殿内所有虚伪的平静与纠缠不休的权谋。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方才弹劾陆明远“私造军械”的硝烟味,此刻却被这北疆带来的、带着血腥与烽火的急报,冲刷得荡然无存。
“大……大同危在旦夕?”赵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扶着御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方才还在为那五百张弩机震怒,此刻那点“罪证”在万余蒙古铁骑叩关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刚刚还跪在地上、此刻已挺直脊梁的陆明远。
史弥远脸色变幻,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将“擅启边衅”的罪名按上去,但看着那支触目惊心的狼牙箭,终究没能说出口。殿内其他官员,更是噤若寒蝉,方才弹劾时的那点“正气凛然”,此刻全化作了惶惑与不安。
陆明远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宫墙,直接落在了千里之外烽火连天的大同城头。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尘土与绝望气息的军报,让他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
“陛下,”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冷静得近乎冷酷,“消息是三天前的。以蒙古骑兵的速度,若其全力进攻,大同外围据点恐已尽失。孟珙将军虽善守,然兵力悬殊,且敌军来得突然,怕是……怕是已陷入苦战。”
他没有危言耸听,只是陈述最坏的可能。但这冷静的分析,却比任何惊呼更让人心悸。
“那……那该如何是好?”赵瑗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权衡各方、猜忌功臣的帝王,更像是一个骤然面临灭顶之灾、急需抓住救命稻草的普通人。北伐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龙椅的安稳,竟如此脆弱地系于北疆那一线之地。
陆明远转过身,面向皇帝,也面向满朝文武,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那些或惊慌或沉默的面孔。
“救援。必须立刻救援。”他斩钉截铁,“但不能慌,不能乱。”
他几步走到那幅巨大的北境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大同的位置。“大同若失,则山西门户洞开,蒙古骑兵可长驱直入,威胁河东、河南!届时,我朝在北岸的所有据点,都将成为孤岛!”
他的手指快速移动:“救援之路有二。一,自真定府北上,经飞狐陉,直插大同东南。此路最近,但山道险峻,大军行进缓慢,且易遭敌军埋伏。二,自太原府西出雁门关,迂回至大同侧后。此路稍远,但地势相对开阔,利于我军发挥车阵、弩箭之长。”
他略一沉吟,决断道:“臣建议,双管齐下!命真定守将率精兵一万,轻装疾进,走飞狐陉,不惜代价,驰援大同,哪怕只能牵制部分敌军,为孟珙分担压力亦是好的!同时,臣请陛下调拨京畿禁军骑兵五千,并太原府驻军两万,由一员宿将统领,出雁门关,担任主攻!两路大军,务必在十日内,对围攻大同的蒙古军形成夹击之势!”
他条分缕析,瞬息之间便已拟定方略,仿佛那复杂的战场态势早已在他心中推演了无数遍。
“可是……陆太师,”一个老臣忍不住开口,“京畿禁军,乃护卫根本,岂可轻动?况且,粮草调动,将帅人选……”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陆明远断然打断,“京畿尚有数万兵马,足以镇守。至于粮草,可就近从河北、山西屯田区紧急调拨!将帅人选……”他目光扫过武官队列,最终落在一个面容沉毅、一直未曾发言的老将身上,“臣举荐,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刘整将军!刘将军久在边镇,熟知蒙古战法,可当此任!”
被点名的刘整微微一怔,随即出列,抱拳沉声道:“末将愿往!”
陆明远点点头,继续道:“此战关键,在于‘快’与‘狠’!救援之军,务必迅猛如雷,打乱蒙古部署!同时,需严令河北、山西其他边镇,加强戒备,防止蒙古分兵偷袭!更要广布哨探,密切关注蒙古后续兵力动向,谨防此乃其声东击西之策!”
他一番布置,滴水不漏,将可能出现的变数都考虑在内。朝堂之上,再无人能提出更有见地的方略。就连史弥远,也只是阴沉着脸,不再发声。
赵瑗看着地图上那两条被陆明远划出的进军路线,又看看殿下那个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他忽然想起陆明远之前那番近乎咆哮的诘问:“……届时,陛下将何以应对?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持戈上马,护卫社稷?”
此刻,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沉声道:“就依陆卿所言!即刻拟旨!”
“胡源!”
“老奴在!”
“传朕旨意!擢升刘整为河北、河东诸路兵马都督,总领救援大同军事!京畿骑兵、太原驻军,即刻开拔,不得有误!一应粮草军械,由北疆督办衙门会同户部、兵部,全力保障,若有延误,立斩不赦!”
“着令真定守将,依陆卿之策,出兵驰援!”
“通令北疆各镇,严加守备,烽燧不得片刻熄!”
一道道命令,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决绝,从福宁殿发出。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再次被强行推动起来,指向北方那片正在流血的土地。
退朝之后,赵瑗独留下陆明远。
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方才的紧张气氛稍稍缓解,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弥漫。
“陆卿,”赵瑗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方才……朕……”
“陛下不必多言。”陆明远躬身道,“臣理解。陛下身系天下,顾虑自然比臣等多。”
他没有趁机诉苦,也没有表功,只是平静地陈述。这份姿态,反而让赵瑗心中那点愧疚更深了些。
“大同……能守住吗?”赵瑗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孟珙善守,只要援军能及时赶到,内外夹击,击退这支蒙古偏师,应有七成把握。”陆明远分析道,“然,此役凶险。即便守住,我军伤亡亦必惨重。更关键的是,此事表明,蒙古内部虽有权争,但其南侵之心未死,且手段更趋狡诈,竟能瞒过我方哨探,悄无声息地集结万余骑兵突袭重镇!”
他抬起头,目光凝重地看着皇帝:“陛下,此次危机,是警告,更是契机。它血淋淋地告诉我们,麻痹懈怠,便是取死之道!它也让满朝文武看清,谁是于夸夸其谈中祸国的蠹虫,谁是于危难之际能擎天的柱石!”
他这话,已近乎直指史弥远等主和派。但此刻,赵瑗却无法反驳。
“朕……知道了。”赵瑗长长叹了口气,“北疆防务,乃至全国整军经武之事,朕会全力支持你与永宁。望卿……勿负朕望。”
“臣,必竭尽全力,万死不辞!”陆明远郑重承诺。
当他走出福宁殿时,夕阳的余晖将宫墙染成了一片血色。他回头望了望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宇,心中并无多少轻松。
大同的烽火,暂时压下了朝堂的攻讦,也再次将他和帝国的命运紧紧捆绑。他知道,经此一役,皇帝会更加倚重他,但那份猜忌,绝不会就此消失。他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一边要抵御外寇,一边要平衡内斗。
而北方,那片广袤而充满危险的土地上,战斗才刚刚开始。刘整的援军能否及时赶到?孟珙能否支撑到那一刻?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他深吸一口带着夏日余温的空气,迈步向宫外走去。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坚定,而又孤独。
新的风暴已经掀起,他必须在这风暴中,为这个国家,稳住船舵,寻得生机。而临安城内的暗流,也绝不会因为北疆的一场战事而平息,只会暂时潜伏,等待下一个兴风作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