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三抱着膝盖,缩在颠簸的马车角落里。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摇匀了。
这车走得又快又稳,不像村里牛大叔那辆吱吱呀呀,走两步就要散架的老牛车。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干草,上面还有一层毛毡。
他婆娘和两个娃缩在另一头,睡得正香。
娃儿的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痕,嘴角却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像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张老三睡不着。
他悄悄掀开车帘的一角,往外看。
天还黑着,雨丝在车旁悬挂的灯笼光晕里,斜斜地织成一张网。
外面骑马护卫的人,影影绰绰,像一群沉默的鬼。
他不敢多看,赶紧放下帘子。
心里那块大石头,还是悬着。
那个自称能让他拿回尊严的黑衣人,把五十两银票和那张盖着红印的地契塞给他后,就再没多说一个字。
只让他们收拾细软,连夜上路。
所谓的细软,不过是两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衣裳,和一个豁了口的瓦罐。
他婆娘当时腿都软了,以为是遇上了拍花子的拐子。
可哪有拐子出手这么阔绰的?五十两银子,够他在华亭县买好几亩上好的水田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车来了。
不是一辆,是三辆。
一样的青布车篷,一样的黑马,一样的沉默车夫。
除了他们一家,隔壁村的王二麻子一家,也被带了上来。
王二麻子和他一样,也是前两天刚被徐家的管事收了地。
上了车,就有人递过来两个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里面夹着厚厚的卤肉。
他家那两个娃,长这么大,头一次见这么多肉,当场就哭了出来。
不是伤心,是馋的。
张老三啃着馒头,肉香和面香混在一起,冲进鼻腔。
他却吃得格外小心,每一口都嚼得很慢,像是在分辨里面有没有下蒙汗药。
他悄悄打量着旁边骑马的一个护卫。
那人身上穿的,不是官兵那种松松垮垮的布衣,也不是乡勇的号坎。
那是一件紧身的黑色皮甲,油光水滑,一看就不是凡品。
腰间挎着的刀,刀鞘也是黑沉沉的,不像县衙里捕快们腰上那柄,晃起来叮当响,像是挂了串钥匙。
这些人的气势,和他见过的所有官兵都不一样。
那些官军,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眼里全是浑浊。
而这些人,即使骑在马上,腰杆也挺得笔直,像一杆杆标枪。
他们的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
张老三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自己这是上了条贼船。
可这条贼船,给肉吃,给银子,还给地。
他回头看了看睡得香甜的婆娘和孩子,叹了口气。
贼船就贼船吧。
总比在家里,眼睁睁看着一家人饿死强。
他拍了拍婆娘的胳膊。
“醒醒,别睡了。”
他婆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当家的,啥事?”
“记住了,”张老三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到了地方,少说话,多看。让俩娃也别乱跑,别乱嚷嚷。”
他婆娘点点头,把两个孩子往怀里又揽了揽。
车轮滚滚,碾过泥泞的土路,向着未知的北方驶去。
张老三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要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谁听。
他只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影子站在村口的小土坡上,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
他身后,两座茅草屋正燃着熊熊大火。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亮了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一个手下快步走来,低声道:“头儿,都处理干净了。村里人都以为是走了水,没人怀疑。”
“嗯。”
影子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不喜欢节外生枝,但头儿的命令是“隐秘”。
两个活生生的家庭,从一个村子里消失,早晚会引来官府的注意。
一把火,把所有痕迹都烧成灰,是最简单的法子。
至于那两家人将来会不会想家,会不会后悔。
那不是他要考虑的事。
黑冰台的人,只负责执行命令,不负责考虑后果。
“另一户人家呢?”影子问。
“王二麻子,三十五岁,原先有七亩沙地。半年前他老娘病了,跟徐家的钱庄借了二两银子。上个月利滚利,变成了五两,还不上了,地被收了。”
“人可靠吗?”
“嘴笨,但人不傻。我把银票和地契给他看的时候,他抱着他老娘的牌位哭了半宿。”
“那就行。”
影子转身,准备离开。
“头儿,”手下又叫住了他,“这张老三,有点意思。上车之后,一直没睡,偷偷观察我们的人。还嘱咐他婆娘,要少说话。”
“哦?”
影子停下脚步,嘴角难得地勾起一丝弧度。
“是块好料子。到了哈密,可以留意一下。”
说完,他翻身上马,黑色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大火还在烧。
火焰舔舐着朽烂的房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像是在为两户农家的过去,奏响一曲潦草的挽歌。
第二天一早,华亭县衙的后门,两个穿着号衣的衙役,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一个叫赵老四,一个叫孙小六。
“他娘的,昨晚又输了二钱银子。”孙小六揉着惺忪的睡眼,嘴里骂骂咧咧。
“你小子就这点出息。”赵老四从怀里掏出一个硬邦邦的烧饼,啃了一口,“跟你说了,王班头的牌技,那是跟南直隶的赌神学的,你还上赶着送钱。”
“唉,手气背,没办法。”孙小六叹了口气,忽然鼻子动了动,“老四,你闻见没?什么东西烧糊了?”
赵老四也吸了吸鼻子。
“好像是东边传来的。”
两人正说着,一个里正打扮的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差爷!差爷!不好了!出事了!”
赵老四不耐烦地皱起眉:“嚷嚷什么?天塌下来了?”
“村东头的张老三家,还有隔壁村的王二麻子家,昨夜都走了水!房子都烧成黑炭架子了!”
孙小六一听,来了精神:“烧死人了?”
在县衙当差,最怕的不是杀人放火,而是出了人命。
那意味着要验尸,要写文书,要跑断腿去查访,最后还大概率是个无头案,得挨板子。
“那倒没有。”里正喘着气说,“就是……人不见了。两家人,一口都没剩下。”
“嗨,我还以为什么大事。”赵老四把最后一口烧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人不见了,肯定是看房子烧了,投奔亲戚去了呗。”
“可……可他两家,在这方圆几十里,哪还有什么亲戚啊?”里正急道。
孙小六眼珠子一转,拉了拉赵老四的袖子。
“四哥,这张老三和王二麻子,我有点印象。是不是前两天,刚把地卖给徐家钱庄那两户?”
赵老四一愣,随即脸色也变得有些微妙。
徐家。
在华亭县,这可是个不能提的名字。
县太爷见了徐家的管事,都得客客气气的。
“走,去看看。”赵老四的语气,总算认真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