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经历了数次耗尽心神和飞船储备的跃迁,【追光者号】 已经艰难地走完了超过一半的旅程,距离目标大麦哲伦星系,只剩下最后数万光年的遥远距离。
然而,星船的状况也糟糕到了极点。
连续的超长距离,超负荷跃迁,几乎榨干了重离子聚变反应堆的最后一丝潜力,能源读数早已跌破红线,如同一个濒死之人枯竭的血管,再也挤不出一滴多余的血液。
引擎的嗡鸣声变得嘶哑,充满了不祥的预兆,仿佛下一次启动,就是它彻底罢工的时刻。
舰桥主屏幕上,代表能源储备和引擎状态的图标,早已被大片刺目的红色所覆盖,报警声虽然被静音,但那闪烁的红光却像死神的倒计时,无声地催促着能源补充。
无奈之下,静香只能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向遥远的星际联盟发出了求援信息。
几分钟的漫长等待后,通讯频道里传来了联盟联络官断断续续,夹杂着强烈干扰杂音的回应。
他们提供了一个坐标,就在【追光者号】 目前所在星域附近,一个名为“蜃径系”的小型星系。
据称,星际联盟早期的远航者,曾在那里建立过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紧急补给站。
这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静香指挥着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追光者号】,进行了最后一次近乎赌博的短途跃迁,险之又险地滑入了“蜃径系”的引力边界。
根据星际联盟官员那模糊不清的指引,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蜃径系内唯一已知可能存在补给的点——折光星。
小夫艰难地操控着几乎失去响应的舵轮,脸色凝重。
“蜃径系……这里的空间结构极不稳定!”
他看着传感器上传来的混乱数据,声音发紧。
“这个星系被双黑洞的引力所统治,每5.6小时就会发生一次【合潮】!届时产生的强大引力波,会像无形的巨手一样疯狂搅动时空,让时间本身产生可怕的涟漪……在这里停留,意味着我们每过5.6小时,实际上消耗的,是外界标准时间两倍的生命!对于我们现在的情况来说,这……这是一种极其昂贵和残酷的代价!”
静香的心猛地一沉。
时间,现在对她来说,比能源更加宝贵。
大雄在海盗手中多待一秒,就多一分危险。但此刻,他们已经没有选择。
折光星的空港,与其说是一个功能性的港口,不如说是一片悬浮在双黑洞诡异引力拉扯下的怪异建筑群。
所有的建筑似乎都是由某种能够吸收并折射光线的特殊晶体构成,在永恒变幻的引力场中,一切物体的影子都在缓慢地流动,让人头晕目眩。
【追光者号】 如同一个踉跄的旅人,艰难地完成了与空港的对接。
气密门缓缓开启,外面并非寻常的金属廊桥,而是一个笼罩在不断变幻的偏振光彩中的巨大圆形大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仿佛带着棱角的特殊气息。
控制台屏幕自动亮起,浮现出不断变幻的,如同万花筒般的偏振光图案,随后被飞船电脑生硬但准确地翻译成星际通用语:
【来访者,欢迎抵达折光星空港。请展示支付等价物。本港接受:标准能源单元,稀有金属(钷、铱同位素优先),或经认证的高纯度情感肽。】
“情感肽?”
静香轻声重复,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她隐约在星际社会的边缘传闻中听说过,宇宙中存在某些极其特殊的文明,能够以某种未知的方式,提取和利用生物的情感能量。
但将情感如此明码标价,作为硬通货来支付,她还是第一次亲身遭遇。
就在这时,一群奇异的生物,如同被光线吸引的幽影般,无声无息地滑入了大厅。它们是这里的原住民,镜鲙族。
镜鲙族的身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水母般的质感,内部隐约可见如同电路般闪烁的神经束和某种发光的神秘腔器。
它们没有明显的五官,依靠数条末端散发出如同极光般变幻莫测的霓虹色彩的触手,来感知和交流。它们是这里的「艺采师」,专门负责“采集”情感。
其中一位为首的镜鲙,伸出一条近乎透明的触手,轻轻点在舱壁的感应区。
控制台上的光字再次浮现,内容却让静香的心沉入了谷底:
【检测完毕。能源与金属储备严重不足,无法支付基础补给费用。检测到舰体存有强烈而纯粹的情感波动。建议以此兑换所需物资。】
【请回忆,并主动交付,您所拥有的……最强烈的情感片段。】
静香站在原地,感觉指尖一片冰凉。
她明白了,这是唯一的选择。为了继续前进,为了找到大雄,她必须支付她最珍贵,最不容亵渎的东西……那就是她内心深处,那些支撑着她走到现在的情感记忆。
她走向医疗舱,就像走向刑场般,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抖。
她屏蔽了四周诡异流动的光影,屏蔽了胖虎和小夫担忧而焦灼的目光,将全部的意识,沉入记忆最温暖,也最疼痛的深处……
第一个片段,不受控制地跃入脑海:是小学那个被夏日烈日炙烤得有些扭曲的操场,知了声嘶力竭地聒噪着。
那个笨蛋大雄,因为数学又考了零分,不敢回家面对妈妈的责骂,竟然偷偷地把他那张皱巴巴的试卷,塞进了她的书包里!
结果可想而知。她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了那张刺眼的零分试卷。
那一刻的羞愤,委屈和莫名其妙,几乎像火山一样在她小小的胸膛里炸开。
放学后,她气得脸颊鼓鼓的,举着扫把,追着那个边跑边回头做着鬼脸的家伙,跑过了整个尘土飞扬的操场。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现在冷静下来回想,那奔跑中的气愤里,是从何时开始,悄悄地混入了一丝……只有与他在一起时,才会有的亲昵感?
第二个画面,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暴雨天。
放学的铃声和天空炸响的惊雷几乎同时响起,她忘了带伞,看着瞬间变得如同夜幕般的天空和瓢泼大雨,有些无措。
而大雄,他也只有一把印着幼稚卡通图案的小小雨伞。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把将那把小伞塞到了她的手里,说了句:“你用我的吧!我跑得快!”
然后就像只笨拙的小狗一样头也不回,猛地冲进了密集的雨幕之中,瞬间就被雨水浇得透湿。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还残留着他体温的小伞,看着他那个瞬间变得模糊,在雨中奋力奔跑的瘦小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那种感觉,很陌生,却又让她莫名地想哭。
最后定格的,是两人最后那次通话,那句仿佛用尽了他一生勇气,也成了她永恒梦魇和动力的告白。
“……静香……我……我爱你……”
这声跨越了生死的告白,成了大雄留给她的一个带着无尽遗憾和痛苦的句号。
但也正是在这一刻,这声告白,化作了她此刻义无反顾跨越星海的,最强大的起跑号。
就在她沉浸于这些如同刀割般疼痛又甜蜜的回忆中时,那位为首的镜鲙艺采师,伸出了一条极其纤细的触手,末端带着一种非人生物所能表达的极致谨慎和某种……近乎神圣的庄重,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太阳穴。
一瞬间,微光闪烁。
静香感到一种仿佛灵魂被抽离般的空虚感。仿佛某种最为珍贵的东西,正从灵魂深处最柔软的蚌壳中,被一种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一丝丝地吸取出去。
一滴晶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留下一条冰凉的痕迹。
但那泪水,并非全是悲伤。
里面混杂着羞涩的愤怒,雨中的悸动,离别的剧痛,以及……无比坚定的爱。
在她面前的空中,一个完全透明的培养球凭空出现,一滴泛着淡淡金色光泽,内部仿佛有星云流转的液体静静地悬浮其中。
它纯净而温暖,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像一颗只为她而燃烧的恒星。
紧接着,仿佛被注入了灵魂,这滴金色的液体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化作一团绚烂到极致的七色雾虹,在培养球内闪耀,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让人心碎。
舱壁上,那偏振光形成的文字剧烈地闪烁起来,甚至带上了一种毫不掩饰的“惊叹”:
【高纯度爱·肽,浓度 99.997 %。支付确认,超额完成。】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行字,整个折光星空港的照明系统被瞬间注入了澎湃的活力,所有的光芒瞬间增强了三倍不止,将每一个角落,每一片流动的晶体都照得熠熠生辉。
这种异常的光亮持续了足足数秒钟,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恢复原状。
采集,结束了。
镜鲙艺采师的触手,轻柔地离开了静香的太阳穴,如同完成了一场神圣的仪式。
静香猛地睁开双眼,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脸色苍白得如同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一种深切的疲惫与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一部分支撑她走到这里的内核与火焰,被残酷地掏空了。
但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用一种近乎倔强的意志,用力的挺直了那看似单薄,却承载了太多重量的脊背,目光重新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
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透过舷窗,望向空港的深处。那滴由她最珍贵的情感记忆凝结而成的“燃料”,被镜鲙们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注入了港口中央那座巍峨的能源核心之中。
几秒钟后,连接着【追光者号】 的燃料输送管内,原本黯淡无光的指示液,瞬间焕发出充满勃勃生机的翠绿光芒!
空港控制台传来了最后的偏振光讯息,翻译成的通用语简洁而有力:
【聚变重水已注满,祝……旅途平安。】
代价,是静香的一部分灵魂,是她与过去那个单纯快乐的自己的一次残酷割舍。
而【追光者号】则用这心火化作的燃料,重新赢得了继续驶向星辰大海的通行证。
胖虎第一个冲上前,用他那双大手,小心翼翼地扶住摇摇欲坠的静香,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声音里带着哽咽和愤怒:
“傻瓜!你……你抽掉了多少年的回忆?!那是……那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回忆啊!”
静香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虚弱却异常清晰地笑了笑,那笑容苍白而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美丽:
“没关系……只要……只要我还记得……我爱他这件事……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小夫在一旁,早已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声音沙哑地带着哭腔:
“别说了……静香,你别说了……再哭下去……我怕我也要忍不住去抽我的情感肽了……”
就在这时,那位为首的镜鲙艺采师,却在屏幕上投出了最后一行光字,那偏振光的图案似乎都柔和了许多:
【情感无价,按古老律法,返还 3 % 作为……纪念。】
它们将一缕极其细微的淡金色雾状丝线,用一种不知名的技术,封存进了一颗只有拇指大小的水晶之中,然后轻柔地挂在了静香纤细的脖颈上。
静香低头,看着胸前那颗小小的水晶。
水晶内部,那缕淡金色的雾丝正在缓缓流动,大雄那张带着傻气却无比温暖的笑脸在里面一闪而过,如同被永恒冻结在了一卷古老的8毫米胶片里,成为了她永不磨灭的烙印。
她将水晶紧紧贴在唇边,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下,似乎残存的一丝来自回忆的温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无比坚定地低语:
“大雄……你看,燃料里……也有我了。这一次,无论星海多么遥远,我也一定能……追到你。”
静香转过身,面向泪流满面,担忧不已的小夫和胖虎,嘴角努力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却无比坚强的弧度。
“出发……去找回大雄。”
【追光者号】 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重离子聚变引擎发出稳定而有力的嗡鸣,它化作一道坚定的银色流光,被蜃径系那诡异的引力波滑流轻轻抛出,再次义无反顾地射向数万光年之外那片更加黑暗,却也更加接近目标的深邃星海。
胖虎坐在他的炮位上,这个平日里粗声粗气的壮汉,此刻却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为静香付出的代价而心痛。
小夫则红着眼眶,更加专注地操作着星船的每一个系统,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都倾注其中。
这一次,爱的矢量,已经先一步跨越了物理的阻碍,抵达了遥远的大麦哲伦星系……
就在他们再一次启动跃迁,钻入那片光怪陆离的空间隧道,被无数流光溢彩的时空能量包裹时,船舱内部,原本平稳的能量场忽然发生了一阵奇异的扰动。
仿佛有无数的星光被某种力量强行汇聚,在舰桥中央的空地上,一道柔和的蓝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亮起,并且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凝实……
光芒中,一个圆滚滚的蓝色身影缓缓地由虚幻变为真实,清晰地出现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