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露出湛蓝的天。树王下的石桌上,各族的信物在阳光下摊开:西域的驼毛毡垫沾着晨露,东海的贝壳盛着半盏清酒,江南的油纸伞斜倚着波斯的琉璃盏,最中间摆着块刚烤好的胡麻饼,香气缠着跨路花的芬芳,漫过整个花田。
“小石头,你看这饼上的芝麻!”阿古拉举着半块饼跑过来,指着饼上的焦痕笑,“像不像你画的星图?那颗最亮的,就是树王顶上的星!”
小石头凑过去看,果然见芝麻粒在焦痕间排成歪歪扭扭的弧线,像极了他昨夜在《星象图》上补画的星轨。他忽然想起阿依莎临走时说的话——“天上的星和地上的花,原是同一片谱子上的音符”,此刻竟觉得这话落在饼香里,格外真切。
书墨正往琉璃盏里倒新酿的梅子酒,酒液晃出细碎的光,映得她鬓边的跨路花簪愈发鲜亮。“昨儿雾里收的信,都整理好了。”她把一叠麻纸递给书砚,“你看这封,漠北的牧民说,他们的羊群跟着听铃苗走,总能找到最肥的草坡——这苗儿竟比牧羊犬还灵。”
书砚接过信,指尖拂过纸上的墨迹,那里印着淡淡的草香:“还有西域的商队,说带过去的跨路花籽,在沙漠边缘开出了淡紫色的花,驼队见了就知道离绿洲不远了。”
两人正说着,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只见小石头和阿古拉举着个竹篮跑过来,篮里装满了带着露珠的听铃花,花瓣一半白一半粉,像揉碎了的朝霞。“我们在树王根下发现的!”小石头献宝似的捧到书墨面前,“它们缠着树须长,根须上还挂着去年埋的‘同心籽’壳呢!”
书墨拿起颗空壳,壳内壁泛着层银辉,像裹过月光。她忽然想起雾最深的那天,阿依莎站在渡口,把这包籽儿塞进她手里:“让孩子们种吧,说不准哪天,就能长出会认路的花。”
风拂过花田,跨路花的花瓣簌簌落下,沾在书砚翻开的《花叶记》上。新的一页空白处,正等着记下此刻:树王的影子里,孩子们追着蝴蝶跑,他们的笑声撞在琉璃盏上,碎成一串叮咚的响,和远处商队的驼铃、渡口的船歌,凑成了支没谱的调子,却比任何乐章都动听。
书砚提笔蘸了点梅子酒,在空白页上画了朵半开的花,花心里写着“痕”字——雾会散,信会旧,但这些藏在花里、饼里、笑声里的痕迹,会跟着根须往下钻,跟着花瓣往上长,在每个寻常的日子里,悄悄长成不寻常的念想。
远处的雾彻底散尽了,露出连绵的青山,山尖沾着云,像树王伸出的枝桠,要去够天上的星。小石头忽然指着山那边喊:“看!是阿依莎的驼队!”
众人望去,只见尘土飞扬处,一队骆驼正踏着阳光走来,驼铃摇出熟悉的节奏,像在说:“我回来了——带着雾里没说完的话。”
书墨和书砚对视一笑,把刚摘的听铃花插进琉璃盏里。这花啊,果然没让人等太久。
雾散后的阳光,像被筛过的金粉,细细密密洒在树王的每一片叶上。缠枝贝里的鲛绡丝在光里泛着柔光,那些昨夜隐在雾中的纹路,此刻清晰得如同刻上去一般——是波斯商人画的花田坐标,旁边用小字标着:“此处花籽,需三分江南雨,七分漠北风。”
“原来波斯的花也认水土。”书砚用指尖拈起一缕鲛绡丝,丝缕轻得像烟,却带着海的咸涩和花的甜香。他转身往听铃苗田走,要把这“三分雨七分风”的秘诀,埋进“小远”的根下。
小石头正蹲在渡口边,看渔人用海藻网捞水里的光斑。网眼掠过水面时,激起的涟漪竟和《花叶记》里画的浪痕重合,惊得几条银鱼跃出水面,鳞片上的光落在跨路花瓣上,像给花镶了层银边。
“老叔,这网能借我用用吗?”他指着不远处的听铃苗,“我想捞点阳光给苗儿当肥料。”渔人笑着把网递给他,网绳上还缠着颗听铃籽,是昨夜雾里挂上的,此刻已吸足了水汽,壳上冒出丝嫩芽。
书墨坐在凉棚下,将西域毡布包里的胡麻饼掰碎,拌进新磨的米粉里。阿古拉的娘说,这样蒸出的米糕,会带着沙漠的韧劲和江南的软。她往粉里撒了把跨路花的碎瓣,粉白的米粉立刻染上点点紫,像把雾里的色彩都揉了进去。
雾散后的驿道上,脚步声渐渐密起来。西域的商队卸下驼背上的香料,波斯的琉璃匠人正往树王的枝桠上挂新做的风铃,漠北的牧民牵着马,马背上的皮囊晃出奶酒的醇香。最热闹的是孩子们,围着阿古拉带来的西域小鼓,踩着鼓点转圈,裙摆扫过听铃苗,惊得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在地上拼出串歪歪扭扭的“欢”字。
“快看树王的影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众人抬头,只见树王的影子在地上缓缓移动,那些挂在枝桠上的信物——贝壳、琉璃、毡布包、油纸伞,都在影子里投下细碎的痕,像无数条小蛇,正往听铃苗田的方向爬。而苗田里的“小远”,叶尖竟真的朝着影子来的方向弯了弯,像在回应这无声的召唤。
书砚忽然明白,雾里的信从不是单方向的。波斯的花籽在等江南的雨,江南的苗在盼漠北的风,就像这些影子,树王往苗田送,苗田也往树王迎,缠缠绕绕,早分不清谁是谁的牵挂。
日头偏西时,书墨端出蒸好的花糕。糕上的跨路花纹被热气熏得发胀,咬一口,胡麻的香混着花的甜,竟吃出了雾的味道——清润里带着点远方的烈。老渔人掏出个陶罐,往每个人碗里倒了点海菜酿的酱:“配着吃,像在海边看花田。”
小石头举着海藻网跑回来,网兜里兜着半网阳光,落在地上碎成一片金。他把网往“小远”上空一罩,光斑透过网眼落在叶上,叶尖的浪痕里立刻映出个小小的树影,像苗儿自己把树王抱在了怀里。
书砚往《花叶记》的新页上画下这一幕:雾散后的花田,树影缠着苗影,人影叠着花影,最底下用小字写着:“雾会藏信,光会传情,而根,总在土里认亲。”
暮色漫上来时,商队的篝火又燃起了。这次的火上架着烤银鱼,鱼肚里塞着跨路花瓣,香气飘得很远,引得树王的叶子都沙沙响。小石头躺在篝火旁,听阿古拉讲漠北的星星——那里的星子低得像能摘到,牧民们说,每颗星都对应着一朵花,星子亮,花就旺。
他望着树王顶上的星空,忽然觉得那些星星像极了缠枝贝里的鲛绡丝,细细密密,把四海的花田都串在了一起。而雾里那些没说尽的话,早被光酿成了花的香,被风揉进了根的土,在每个寻常的日子里,悄悄长成不寻常的暖。
树王的影子在夜色里轻轻晃,像在说:别急,雾还会来,信还会到,而我们,就在这花影叠痕里,等着所有该相逢的,都如期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