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路”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狂跳如擂鼓!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明代浙派大家张路!他的山水人物,笔力雄健,意境苍茫,传世之作稀少,每一幅在拍卖场上都是天价!眼前这幅被当作垃圾标价二百的灰扑扑的画作,竟然是……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交织冲撞,几乎让我站立不稳。指尖在身侧微微颤抖,冰凉一片。我猛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剧烈的刺痛和瞬间弥漫开的血腥味,强行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和狂喜压了下去。不能失态!绝对不能!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努力让脸上的肌肉恢复平静。我放下梅瓶,状似无意地再次踱步到那幅画前,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画心,只用指尖捻了捻那破旧裱绫的边缘,入手是粗糙的、带着霉湿感的织物纹理。
“老板,”我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嫌弃,“这幅……也挂这儿很久了吧?灰都积了半寸厚,脏成这样,看着也晦气。”我用下巴点了点那《寒江独钓图》,“二百?您这价……啧,可有点欺负外行了。这品相,送人都不好出手吧?”
秃顶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那双眯缝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又被更浓的笑意覆盖。“哎哟,小哥您这话说的!”他快步走过来,也伸手掸了掸画轴上的浮尘,动作夸张,“这可是老绢本!您看这意境,这构图,多好!虽然作者佚名,可这画工,绝对有年头!二百真不贵!您去别家看看,光这老绢……”
“一百。”我直接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目光却不再看那画,反而挑剔地环顾店内其他物件,“一百都嫌多。这灰蒙蒙的,挂家里都嫌堵心。要不是看着这寒江孤舟的意境还凑合,想买回去挂书房添点古意……”我适时地皱起眉头,流露出犹豫和一丝不耐烦,“不行就算了,我再看看别的。”
“这……”老板搓着手,眉头紧锁,一脸为难,仿佛在做着极其痛苦的抉择。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和那幅画之间来回逡巡了几次,像是在评估我的决心。终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
脸上挤出一种“亏大了”的表情:“唉!小哥您这刀砍得也太狠了!罢了、罢了!看您也是真心喜欢字画的,就当交个朋友,图个开张!一百五十!不能再少了!再少我真要亏掉裤子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地去取画,动作快得像是生怕我反悔。
“成交。”我吐出两个字,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取出厚厚一叠钞票——十五帐大黑十。
老板接过钱,手指异常灵活地捻动着,小眼睛里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油光锃亮的秃顶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更亮了。
“小哥爽快!您拿好!捡着大漏了您呐!”他殷勤地用一块同样看不出本色的旧布将画轴卷起,包裹好,递到我手里。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包裹布时,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的手。
把那卷被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画轴递给入情,我笑着对老板说:“钱货两讫,我再看看别的,“我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漆色斑驳的木架,上面挤挤挨挨陈列着各种似是而非的“老物件”。
陡然间,角落阴影里一束金光猝不及防刺入我的眼睛,猝不及防的锐痛令我闭目。视野再次清晰时,心头一惊——那光芒竟是从柜台底下蒙尘的粗陋药臼中迸射而出,其光晕炽烈如熔金,煌煌然分明是御窑气派!光芒深处,一道威严龙影盘旋腾跃,利爪破空,龙睛炯炯如电,那睥睨万物的气度,竟似要挣脱尘灰的桎梏,腾空而去。
我快步趋近柜台,小心捧出那只药臼。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托着一段凝结的岁月。药臼外壁,青花发色深邃如墨,苏麻离青晕散之韵清晰可辨,笔触间流淌着宫廷画师独有的雍容气魄。
再细察釉面,开片如蜻蜓薄翅,细密温润;胎骨厚实稳重,迎着光,竟隐隐透出糯米般温润内敛的光泽——这绝非寻常器皿的筋骨!然而目光扫至圈足,一层深褐包浆厚厚覆盖,几乎与木台融为一体,与周身透逸的宝光格格不入。
更令我愕然的是,那圈足分明被外力生生磨平了棱角,残存的青花龙爪痕迹,倔强地从包浆深处挣扎出来,如同被历史强行掩埋的指爪,不甘心就此沉入黑暗。
“老板,这药臼……”我稳住呼吸,指腹摩挲着圈足边缘那道触目惊心的磨痕,仿佛触摸着一段被蛮力磨平的辉煌履历。
柜台后的老者抬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和药臼间逡巡片刻,慢悠悠道:“哦,那个啊,老物件了,捣药用的。你要?给五十块拿走。”
“五十?”指尖仿佛被药臼内壁那些经年累月、被药杵无情撞击而出的凹痕与划痕刺痛了一下。这每一道深陷的伤疤,都曾是龙鳞与利爪盘踞的神圣疆域。
药渣的污迹层层浸染,竟成了它最意外的铠甲;而捣药的日常劳作,又粗暴磨灭了它身份的最后凭证——这双重悖逆的命运,使它被囚禁于这幽暗角落,无人识得真容。
“好,我要了。”我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掏出钱轻轻放在柜面。指尖拂过药臼粗糙的内壁,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与那被药杵深深斫伤的龙纹肌肤对话。
原来,最深的埋没竟以最粗粝的使用为伪装;最尊贵的灵魂,亦能委身于最卑微的日常。——它曾是谁的龙纹御器?又是如何流落于此,在药杵日复一日的捶打下沉默至今?
当药臼沉沉落入囊中,那曾经被药杵磨平的圈足,此刻在我手中却仿佛重新长出爪牙,要撕破蒙昧的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