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和手背上转瞬即逝的冰冷触感,像两道模糊的水痕,留在了曹诗琪的感知里,挥之不去。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但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想要尖叫逃离的骇然,而是混合了一种更黏稠、更让人坐立难安的东西——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
她开始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无声地汲取着关于沈屹舟的一切细微末节。
抖音上那个绿色的“已关注”标志,像一个沉默的勋章,也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她依旧每天直播,唱些别的流行歌,插科打诨,感谢着其他粉丝零零碎小的打赏。但她的眼角余光,总会不受控制地瞥向那个灰色的、再无任何动静的“用户729”。他不再送嘉年华,只是“在”。像一尊被供奉在数字神龛里的沉默雕像,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这种注视,不再仅仅让她毛骨悚然,反而让她生出一种扭曲的、想要挑衅的冲动。
一次下播前,她故意用带着点撒娇,又有点抱怨的语气说:“哎呀,最近好像惹我们家榜一大哥不高兴了,嘉年华都看不到了,是不是我唱得不好听呀?”
弹幕里粉丝们嘻嘻哈哈地刷着“琪琪别理那种白嫖怪”、“榜一大哥移情别恋啦”。
她笑着回应,目光却紧盯着那个灰色的Id。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她的话只是一粒尘埃,落入了无边无际的虚空。
挫败感像细小的虫子,啃噬着她的心。他把她完全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只留下一个她必须遵守的、单方面输出的通道——《海底》。
去公寓“演唱”成了她日常里最诡异也最紧张的环节。她不再只是机械地完成歌唱任务。她开始尝试一些极其微小的、不着痕迹的“越界”。
她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五分钟。陈峰依旧面无表情地在门口等候,没有任何表示。而沈屹舟,在她走进起居室时,也只是抬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因为小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不足半秒,便重新落回他手中的书上。没有质问,没有不悦。
她尝试在唱完《海底》后,没有立刻停下,而是轻声哼唱了一小段别的、旋律类似的舒缓歌曲的尾声。
哼唱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屹舟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抬起眼。那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程序出了点无伤大雅小错误的机器人。
“可以了。”他打断她,声音平淡无波。
曹诗琪立刻噤声,垂下眼,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跳动。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被打断清净的不耐。
她像一只被无形玻璃罩困住的飞蛾,拼命撞击,却只能听到自己徒劳的闷响。玻璃罩外的世界,那个叫沈屹舟的男人,稳坐其中,纹丝不动。
这天直播,她状态格外不好。白天在网咖被一个难缠的客人刁难,憋了一肚子火,晚上直播时又因为心神不宁唱错了好几个音。下播后,她累得几乎虚脱,连妆都懒得卸,瘫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上粉丝们安慰或调侃的弹幕飞快滚动,心里空落落的。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顶端,抖音的通知栏,极其罕见地跳出了一条新消息提示。
来自:“用户”。
曹诗琪的呼吸瞬间屏住,几乎是从椅子上弹坐起来,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点开了那条私信。
没有文字。
只有一个系统自带的、最普通的[拥抱]表情。
那个小小的、黄色的、张开双臂的卡通形象,孤零零地悬在空白的对话界面上。来自那个收藏了她五年照片、用契约买断她部分自由、在现实里冷硬得像一块冰的男人。
曹诗琪盯着那个表情,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一股极其荒谬、又带着点冰冷笑意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翻滚上来。
拥抱?
一个虚拟的、毫无温度的电子符号,来自一个在现实里连指尖触碰都冰冷彻骨、吝于给予任何温度的人?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颗甜枣?不,他甚至没有打巴掌,他只是用他的沉默和掌控,无形地碾压着她,然后在她情绪低谷时,施舍一个廉价的、隔靴搔痒的电子安慰剂?
她应该感到被愚弄,应该愤怒。
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她只是觉得……很可笑。一种浸透了无力感的、荒凉的可笑。
她关掉手机,没有回复。那个[拥抱]的表情像一枚生锈的图钉,钉在了她心口的某个位置,不疼,却存在着鲜明的异物感。
第二天去公寓,她一路上都在想,沈屹舟会是什么反应?他会提起那个表情吗?还是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答案显然是后者。
他依旧坐在老位置,在她进来时抬了下眼,算是打过招呼。听她唱《海底》时,依旧闭着眼,眉宇间是她已经熟悉的那种沉浸与细微的波动。
一切如常。
唱完最后一句,余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消散。
曹诗琪站在原地,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准备离开。她看着依旧闭着眼的沈屹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平静:
“昨天……谢谢你的拥抱。”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沈屹舟搭在扶手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霍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某种激烈的、近乎狼狈的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最不设防的软肋。
惊讶,愠怒,或许还有一丝……无所适从?
但那情绪的浪潮只汹涌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曹诗琪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下一秒,冰层已经迅速重新冻结,覆盖了一切。他的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寂,只是那冷寂之下,似乎多了一层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晦暗。
他没有回应她的感谢。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
只是转开视线,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侧脸线条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
“你可以走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更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
曹诗琪的心跳得很快,一种混合着后怕和某种隐秘快意的情绪在她体内冲撞。她好像……终于撞碎了那层玻璃罩的一角?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一角,哪怕换来的可能是更深的寒意。
她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起居室。
走在回廊柔软的地毯上,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钉在她的脊背上。
她知道,她可能惹怒他了。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像之前那样害怕。
那个[拥抱]表情,和他刚才那一瞬间近乎失态的剧烈反应,像两道交错的光,照亮了迷雾中某个模糊的轮廓。
那个轮廓,不属于一个全知全能、冷酷无情的掌控者。
更像是一个……被困在某种巨大痛苦或执念里,笨拙地、甚至可笑地,试图隐藏什么的……活生生的人。
这个认知,让曹诗琪在走出那栋奢华公寓大楼,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心情。
恐惧依旧在,但它的旁边,悄然生长出一种更危险,也更坚定的东西——
她一定要知道,藏在这一切背后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