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山从黑黢黢的老橡树林子里抱回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娃娃,一晃眼,五年就过去了。
这五年里,关于这娃儿打哪来的闲话,就像林子里的草,割了一茬又冒一茬。总有那爱打听的婆娘,凑到柳惠惠跟前,拐着弯问东问西。每回,都是村长李铁黑着脸把人撵走。
罗大山两口子也早把话说得溜熟“唉呀,他婶子,咋又问这个!”罗大山搓着粗糙的大手,憨厚的脸上堆着笑“娃儿刚生下来那会儿,比小猫崽儿还弱,见点风就哆嗦,这才没敢抱出来见人。你瞅瞅现在,壮实着呢!”
“可不咋地”柳惠惠紧跟着搭腔,手里的鞋底子拉得飞快,“娃儿现在好着呢,一顿能吃两大碗糊糊。”
一旁纳鞋底的王顺媳妇插嘴“就是,惠惠养娃儿精细着呢。大山兄弟,你这福气不小啊,俩小子!”这话引得婆娘们都笑起来,气氛倒也和乐。
“你这碎嘴婆娘!”李铁的嗓门像炸雷,对着自家探头探脑的媳妇吼道“自家炕头上那几个猴崽子都快把房顶掀了,还有闲心管人家锅里煮啥豆子?大山,顺子刚跑来说,老橡树林子那头,出大货了!猪蹄印子比野猪的还大一圈,深得能栽葱,十有八九是那头铁背山猪!抄家伙,这回说不定能给它撂倒!”
李铁话音未落,两人已经抄起靠在墙根儿的硬木长弓,腰里别上磨得锃亮的猎刀和短斧。罗大山也赶紧收了笑,紧跟着就往外走。俩人脚下生风,直奔村口找顺子,留下李铁媳妇在原地气得直跺脚,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村里人偶尔也嘀咕,特别是瞅着罗家这俩“双胞胎”站一块儿。罗修羽晒得黑黢黢,虎头虎脑,活脱脱是罗大山和柳惠惠的模子刻出来的。
可那罗修尘,却像一块误落山坳的美玉。他生得白净异常,五官精致得不像山里的娃。最奇的是那头青黑色的头发,在正午的日头下,竟会流转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幽光,既非纯黑,亦非深青。这迥异的气质,让他与周遭粗犷的山野和朴实的村民格格不入。
久而久之,除了几个特别爱嚼舌根的婆娘,这事也渐渐被淡忘了。倒是罗大山那句“我年轻那会儿,俊着呢,稀罕我的大姑娘多了去了”,成了村里婆娘们最爱念叨的笑话。不管啥时候提起来,尤其是那些当年可能真瞅罗大山顺眼过的婆娘,总能笑成一团,拍着大腿前仰后合,连柳惠惠也被臊得满脸通红。
“小羽!快回来!再往里走爹要骂了”黑石山边缘,罗修尘焦急地喊着,他前方不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影,他弟弟罗修羽正像只灵活的小鹿,拨开灌木往里钻。
“哥哥,快来,快来呀!”罗修羽脆生生的声音带着兴奋,从更深的林荫里传来,“这儿青果可多啦!又大又圆!”
黑石山紧挨着村子,不算高峻,大型野兽早被李铁带着猎户们清剿得差不多了,成了村里孩子们天然的乐园。两个孩子被累累的青果吸引,越走越深,全然不知危险悄然降临。
十几双幽绿的眼睛,如同飘忽的鬼火,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的灌木丛、岩石后亮起,悄然合围。浓重的腥臊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嗷呜——!
一声瘆得人头皮发麻的狼嚎,如同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摘果子的专注。两个孩子猛地抬头,怀里的青果“哗啦”一声滚落一地。
罗修羽的小脸“唰”地变得惨白,他小小的身子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牙齿“咯咯咯”地打架,小手死死攥住了哥哥粗麻衣的后摆,指甲几乎要抠进布里。他惊恐地瞪着那些逼近的绿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小鸡崽,连哭都忘了。
嗷呜——!
第二声嚎叫跟催命符似的!最近那头灰狼,后腿一蹬,“噌”地就扑了过来,带着一股子腥风!罗修尘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弟弟狠狠往旁边一个树坑里一推,顺势朝另一边滚去。滚的时候,眼尖瞅见地上半截胳膊粗的干树棍子,一把就攥手里了!手心全是冷汗。
“小羽!跑!快跑回村喊爹!”罗修尘扯着嗓子吼,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劈了叉,又尖又利。
罗修羽被推得一个屁股蹲儿跌坐在树坑的烂叶子里。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他的心脏。他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手脚冰凉,动弹不得。哥哥那撕心裂肺的喊声,像是从很远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十几双越来越近、闪着凶光的绿眼睛,还有那令人作呕的腥臊味。
又有两头狼,呲着白森森的尖牙,口水顺着嘴角淌下,一左一右,低吼着扑向罗修尘!罗修尘咬着后槽牙,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棍子,“梆!梆!”两声闷响砸在狼身上。可一个五岁的娃儿,能有多大劲儿?那棍子打在饿狼厚实的皮毛上,跟挠痒痒差不多,反倒把它们骨子里的凶性彻底点燃了,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低吼,獠牙毕露。
罗修尘眼角余光瞄见弟弟还像块木头似的瘫坐在树坑里,急得眼珠子血红,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发出绝望的嘶吼“小羽——!!跑啊!!快跑啊!!别管我!!快跑啊——!!”
这声带着哭腔、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呐喊,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罗修羽被恐惧冻结的脑子。他猛地一个激灵,一股求生的本能瞬间冲垮了僵直的身体!他“哇”地一声爆发出哭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树坑里挣扎出来,爆发出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林子外头地蹿去!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鞋子跑掉了一只也浑然不知。
就在罗修羽转身哭嚎着逃开的当口,足有五头饿得眼睛发绿的狼,跟商量好了似的,从不同的方向,带着腥风,同时扑向了被围在中间的罗修尘!那闪着寒光的尖牙,凶狠地咬了下来!
“啊——!”钻心刺骨的剧痛让罗修尘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尖牙轻易撕破粗布,狠狠扎进了他细溜溜的胳膊、大腿外侧和腰肋上!鲜血“噗”地就冒了出来,迅速染红了破旧的粗布褂子。
巨大的冲击力把他扑倒在地,枯叶和泥土沾满了脸。混乱中,胳膊被狼牙死死咬住撕扯,疼得他眼前发黑,感觉皮肉底下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要烧起来。就在他意识模糊,以为自己就要被这群饿狼撕成碎片的时候,那被狼牙深深刺入的胳膊皮肉底下,突然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扭曲盘绕的黑色纹路!
嗡!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罗修尘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一道幽暗的光芒极快地闪了一下,快得像人眼花一样。正死死咬在他身上的那几头狼,就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嗷呜——”发出凄厉的惨嚎,身体扭曲着被凌空抛飞出去,“砰砰砰”接连撞在粗壮的树干子和坚硬的岩石上,骨头碎裂的“喀嚓”声听得人牙酸,当场瘫软在地。剩下的狼群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彻底吓破了胆,夹着尾巴发出恐惧的呜咽,连滚带爬地掉头就钻回密林深处,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血泊里,罗修尘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一动不动,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村口,罗大山、李铁、王顺几个人扛着刚打到的几只野兔山鸡回来,脸上带着点笑意,正商量着晚上炖汤。
“爹!爹——!!”罗修羽凄厉的哭喊声像刀子一样划破了村口的宁静。他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冲下来,小脸糊满了泥巴、泪水和鼻涕,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上的破草鞋也只剩半截,浑身抖得像狂风里的树叶,眼神涣散,只剩下恐惧。
罗大山心口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几步冲过去,一把捞住像面条一样软下去的儿子“小羽?!咋啦?!你哥呢?!”
“爹!爹!!”罗修羽死死抱住他爹的腿,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林子里…好多…好多绿眼睛…狼…围着哥哥…咬…血…好多血…哥哥…不动了…哇啊啊啊!!”巨大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一双小手死死抓着父亲的裤腿,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在哪儿?!!”罗大山的声音瞬间嘶哑,脸“唰”地白了。
“青…青果坡…里头…”罗修羽指着林子深处,哭得直打嗝,浑身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走!”李铁反应最快,一声爆吼,肩膀一耸就把扛着的猎物撂在地上,“噌”地抽出腰间的猎刀,像头暴怒的豹子冲了出去。罗大山眼睛都红了,紧跟在后头,其他猎户也二话不说,抄起家伙,杀气腾腾地跟着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