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祭酒缓缓起身,目光扫过讲堂内一张张充满疑问和期待的面孔。他心里明白,今日若不走这一趟,他国子监祭酒的威望,他所秉持的“道统”,都将蒙上阴影。杨昭这小子,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将他逼到不得不应的境地。
“既然侯爷盛情相邀,老夫自当前往一观。”程祭酒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喜怒。
他这番表态,让在场不少士子都松了口气。他们对那片荒地早有耳闻,如今能亲眼得见“圣人遗迹”和“古农法”,无疑是件盛事。
杨昭朝程祭酒拱手一礼,面上仍是那份淡然:“程祭酒高义。诸位贤者若有兴趣,亦可同往。”
话音刚落,便有许多士子和名儒纷纷表示愿意随行。他们对杨昭方才展示的谷穗和蔬菜感到不可思议,更想知道那片贫瘠之地是如何焕发生机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国子监,乘着马车,向京城西山方向驶去。
程祭酒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方才杨昭的话。他当然不相信什么“圣人遗迹”或“古农法”,那不过是杨昭的托词。他更倾向于认为,杨昭动用了某种秘术,或者干脆是移花接木,将别处的作物带到这里。但那些谷穗和蔬菜的饱满程度,又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杨昭的马车紧随其后。苏墨坐在他身旁,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侯爷,程祭酒这一去,恐怕会让他对新政的看法有所改变。”苏墨低声说。
“改变是必然的。”杨昭轻抚着窗棂,声音平静,“但要让他从心底接受,还需要事实的反复冲击。”
马车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抵达西山脚下。
众人下车,眼前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片荒地,他们很多人都曾见过,甚至路过。在记忆里,这里是黄土裸露,杂草稀疏,连野兔都不愿多停留的贫瘠之地。可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大片大片的农田,被规划得井井有条。田埂笔直,沟渠纵横,清澈的水流在其中潺潺流动。绿油油的幼苗在阳光下闪着光,一些地块甚至已经结出了沉甸甸的稻穗,颗粒饱满得惊人。还有一些地里,长着他们从未见过的作物,叶片宽大,果实累累。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特有的芬芳,与京郊其他荒芜之处截然不同。
“这……这真是那片荒地?”有士子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
程祭酒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站在田埂边,凝视着眼前的一切。他亲眼见过这片土地的荒凉,也曾听闻此地因土质恶劣,连开荒都无从下手。可现在,这里分明是良田一片,丰收在望。他那素来沉静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惊诧。
李沐风迎了上来,向杨昭行礼后,便开始介绍。
“诸位请看,这便是均田司依照侯爷指示,并根据‘古农法’残本所记载,进行改良的成果。”他指着田间那些看似寻常,实则巧妙的灌溉系统,“我们引西山之水,通过这等‘曲流’之法,让水能均匀滋润每一寸土地,同时,配合‘深耕’和‘轮作’,以及特殊的‘肥田之术’,让这贫瘠之土,焕发新生。”
李沐风口中的“曲流”、“深耕”、“轮作”、“肥田之术”,都是苏墨从【知识库】中提炼出的现代农业技术,再用符合古代语境的词汇包装而成。而那些“古迹”石碑,则被巧妙地放置在田埂边,上面刻着杨昭指示的“农法精要”,模糊而神秘,更添了几分“圣人遗迹”的真实感。
程祭酒没有说话,他弯下腰,抓起一把泥土。土质细腻,湿润,与他记忆中那粗粝贫瘠的沙土完全不同。他又走到一株稻穗旁,用手轻轻捻下一粒谷子,放在掌心仔细观察。谷粒饱满圆润,比寻常的稻谷大上一圈。
他走了一圈又一圈,时而蹲下查看作物根系,时而走到沟渠边观察水流。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眼中的惊诧也越来越浓。他试图找到破绽,找到杨昭作假的痕迹,可越看,他越是心惊。
这片土地,是真的被改造了。这些作物,是真的长势喜人。
“程祭酒,您看,这便是均田司所言的‘古农法’。”杨昭走到他身旁,语气温和,“圣人教诲,‘民以食为天’。若能让天下荒地变良田,让百姓不再为温饱发愁,这是否也算得上,是对‘圣人之道’的践行呢?”
杨昭没有直接反驳程祭酒的“守常”之说,而是用眼前的事实,将“圣人之道”的定义,悄无声息地扩大,将“经世致用”的精髓,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出来。
程祭酒缓缓站直身躯,他没有回答杨昭的话。他只是转过头,望向远方连绵的西山,又回过头,看了看眼前这片绿意盎然的田地。
他的“道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一直秉持的“祖宗之法不可变”、“守常即是道”的信念,在眼前这片奇迹般的土地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周围的士子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他们的脸上,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如果这“古农法”是真的,如果均田司真能让天下荒地都变成这般模样,那大乾王朝的未来,将是何等光景?
程祭酒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他败了。不是败在口舌之争,而是败在了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
“侯爷所为,老夫……佩服。”程祭酒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身旁的人听清。
这是他第一次向杨昭低头,也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承认均田新政的某种“正确”。
杨昭只是微微一笑,没有乘胜追击。他要的不是程祭酒的彻底认输,而是让天下士子看到,均田新政并非“离经叛道”,而是真正能造福百姓的“圣人之道”。
“程祭酒,诸位贤者。”杨昭环顾四周,声音洪亮,“今日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均田新政,旨在让天下无荒地,让百姓有恒产,让国家更富强。这西山荒地的奇迹,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既然‘古农法’已现,老夫斗胆请程祭酒,以及诸位饱学之士,一同研讨,如何将这‘古农法’推广天下,让更多百姓受益。这,或许才是吾辈士子,真正应为天下苍生谋的福祉。”
杨昭不仅展示了成果,更直接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将程祭酒和整个士林,都拉入了这场变革之中。他将“道统”的争论,巧妙地引向了“经世致用”的实践,让那些墨守成规的士子,不得不面对现实,重新审视自己的立场。
程祭酒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杨昭。这个年轻的侯爷,不仅有惊人的手段,更有高明的政治智慧。他没有羞辱他,反而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参与到这场伟大变革中的机会。
一场关于“道统”的终极较量,在西山荒地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分出了胜负。但这场胜利,才刚刚拉开均田新政全面推行的序幕。杨昭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阻力也绝不会只有程祭酒一人。
但他已亮出了手中的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