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十九）
地铁车厢像个巨大的金属罐头，塞满了湿漉漉的雨气和陌生人的体温。林薇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杆，手机在掌心震动，屏幕上是孙磊一条接一条、毫无阴霾的追问。车窗外的黑暗隧道飞速倒退，映出她自己惊惶未定的脸。
阳光下的咋呼，和阴影里冷静的微笑。两个世界在胃里剧烈冲撞，恶心感猛地顶了上来。
她死死攥着手机，指节绷得发白，直到那阵眩晕般的恶心过去。列车报站声响起，她随着人流被挤下车，脚步虚浮地走上站台。冷空气扑面而来，稍微驱散了车厢里的闷浊。
她没有立刻出站，而是在站台的长椅上坐下。头顶灯光惨白，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毫无血色。
点开微信，孙磊的消息已经攒了七八条，最新一条是：「你咋不理我？不会真被赵炎那小子吓跑了吧？他嘴欠，但技术真没问题！」
她看着那行字，眼前却还是咖啡馆玻璃后那张抬起的、带着笑意的脸。那不是巧合。那是一种宣告。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管发疼。然后，她开始打字。不再斟酌，不再隐瞒，把那个盘踞在心头的冰冷的名字，和盘托出。
「林薇：「不是赵炎。」」
「林薇：「我遇到沈胤了。」」
消息发送成功。像扔出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她等待着对面的反应。是疑惑？是不解？还是……
几乎就在下一秒，孙磊的电话直接打了进来。铃声尖锐地划破站台的嘈杂。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吸了口气，接通。
“沈胤？谁啊？”孙磊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带着纯粹的、毫不作伪的困惑，“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他忘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真正记住过那个曾经高达92%的匹配对象。那个在算法世界里近乎“完美”的男人，在孙磊这里，只是一个模糊的音节。
林薇握紧了手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要说，那是婚恋App给我推的、但我删了的、现在可能违法跟踪我的人？
电话那头，孙磊得不到回应，语气变得急切起来：“喂？林薇？说话啊？到底怎么了？这人谁啊？”
他的担忧直接而烫人，像冬日里突然凑近的暖炉，烤得她眼眶发酸。
“一个……以前认识的人。”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刚才在路上碰到了，有点意外。”
“哦……吓我一跳！”孙磊明显松了口气，语气又活泛起来，“碰见就碰见呗，你这语气搞得跟见鬼了似的！他欠你钱啊？”
“……不是。”
“那怎么了？他骚扰你了？”他的声音又绷紧了些。
“没有。”林薇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就是……不太想见的人。”
“懂了！冤家路窄！”孙磊立刻下了结论，愤愤道，“下次再碰见，你告诉我，我帮你瞪回去！保证瞪得他不敢再看你！”
他孩子气的“解决方案”让林薇扯了扯嘴角，心头那块冰似乎融化了一角。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
“那你现在在哪儿呢？没事吧？声音听着咋有气无力的？”
“在地铁站，准备回去了。”
“行，那赶紧回家！晚上想好吃啥没？要不我给你点个外卖？吃点热乎的压压惊？”
“不用了，我自己弄点吃的。”
“那好吧……哎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音量拔高，“差点忘了正事！我妈刚给我打电话，说家里那边新下了柚子，甜得很，非要给我寄一箱！我说我吃不完，她非不听！到时候到了分你一半啊！”
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分享他生活里那些琐碎却坚实的碎片，用柚子、用食堂的菜、用湿掉的鞋子，笨拙地覆盖掉她刚才那点异常的冰冷。
林薇听着，嗯嗯地应着，慢慢从长椅上站起来，朝着出口走去。
听筒里，他的声音忽然顿了顿，背景音里传来同事隐约的呼喊。
“哎，老板叫我了，好像又出bug了！我先去搬砖了！你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好。”
电话挂断。
站厅里人来人往，广播声模糊不清。她握着手机，屏幕还温热着。
走出地铁口，天已经彻底黑透了。雨后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灯在水洼里投下破碎而炫目的光晕。
她沿着人行道往回走，脚步不再慌乱。
经过那家咖啡馆时，她侧头看了一眼。靠窗的位置已经空了，只剩一个服务员在擦拭桌面。
她收回目光，继续向前。
手机又震了一下。她以为是孙磊，点开却是邮箱的推送提醒。
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地址是一串陌生的字母数字组合，没有署名。
主题栏是空的。
邮件正文里，只有一句话，和一个附件。
那句话是：「林老师，看来我们很有缘份。附上一份小礼物，希望你喜欢。」
附件的文件名是：「麓山观澜小区3栋2单元住户信息统计表.pdf」
林薇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被抽干，又瞬间冻结。
麓山观澜。她住的小区名字。
3栋2单元。她住的单元楼。
冰冷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彻底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霓虹闪烁，却只觉得周身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