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十二）
枕头下的手机不再有新的震动。黑暗里，只有空调低沉均匀的运行声，和自己平稳的呼吸。
林薇睡着了。没有梦境，没有中途惊醒，像沉入一片温暖无声的海底。直到清晨闹钟响起，她才挣扎着从那种深沉的疲惫中浮上来，关掉闹铃，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
几分钟后，她摸过手机。微信列表最上面，是孙磊那个过曝的岳麓山头象。没有新消息。最后一条记录还停留在昨晚那个奶茶红包上。
她盯着那个红包看了一会儿，手指落下，点了接收。
系统提示：「已收款」。
然后她打字：「醒了。」
几乎在她消息发出去的瞬间，顶部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快得惊人。
「行者孙：「早啊林老师！〔太阳〕」
「行者孙：「我刚晨跑回来！差点被小区门口的狗追着跑完最后一百米！〔裂开〕」
附了张照片，是晨光熹微的街道，镜头晃得厉害，隐约能看到前方一只泰迪亢奋追来的残影。
林薇看着那照片，能想象出他手忙脚乱边跑边拍的样子。她回了个：「惨。」
「行者孙：「可不！早饭吃啥？推荐一下，饿扁了。」」
「林薇：「食堂，豆浆油条。」」
「行者孙：「得令！这就去蹭我们公司食堂！虽然比不上你们学校的〔羡慕〕」」
对话自然而然地接上，没了昨晚那种小心翼翼和试探，也没了之前线上聊天的飘忽感。像两条偶尔交汇的溪流，终于找到了一条共同的河床，开始平缓地向前流淌。
——
日子确实开始平缓地向前。
孙磊保持着他的分享欲，但不再是最初那种漫无目的的碎碎念。他会拍下食堂午餐里唯一一块红烧肉，配文「给你留的〔叼玫瑰〕」；会在加班到深夜时发一句「敌方水晶还剩一丝血！求奶妈远程加个蓝！」；也会在周末早上问她「岳麓山今天人少，去吸口绿气不？」
林薇有时回得快，有时忙起来就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立刻追加一堆表情包，似乎笃定了她总会看到，总会回应。他学会了在她批作业的时间段保持安静，又总会在她下班前后，准时冒出来刷一下存在感。
没有刻意的浪漫，没有甜腻的情话。只是一种具体而琐碎的渗透。
周五，林薇下课回来，发现家门口放着一个不大的纸箱，没有贴快递单。她疑惑地打开，里面是几包真空包装的笋干，还有一小罐手工磨的辣椒粉。附着一张打印的小纸条，字迹歪扭：「老家捎来的，吃不完，分你点消灭。——孙」
她拍下照片发过去：「？」
「行者孙：「哎呀！忘写名字了！是我我我！〔举手〕」」
「行者孙：「我妈非给我寄，我又不会做饭，放我这儿纯属浪费！林大厨帮忙消化一下！〔抱拳〕」」
理由蹩脚又直接。
林薇看着那罐色泽鲜红的辣椒粉，拨通了视频通话。
响了两声就被接起，屏幕那头出现孙磊的脸，背景是乱糟糟的办公桌，他头发翘着，眼神有点慌，像是没料到她会直接打过来。
“真不会做饭？”林薇问。
屏幕里的人抓了抓头发，背景里传来同事隐隐约约的笑闹声，他压低了点声音：“泡面……算吗？”
林薇没忍住，笑了一下。
那头明显松了口气，也跟着傻笑，镜头晃动着，露出他半个肩膀和身后格子间的一角。“你笑什么……泡面也是技术活好不好！”
又聊了几句，他那头有人喊他，便匆匆挂了。
林薇把笋干和辣椒粉拿进厨房。冰箱门上贴着几张备忘便签，旁边空着一小块。她拿起磁铁，把那张打印的「老家捎来的」纸条吸了上去。
小小的方块纸，挤在一堆待办事项里，毫不起眼，却又异常牢固。
——
周末，他们真的去了岳麓山。走的是后山那条偏僻的青石板路，雨后，空气里果然弥漫着苔藓、湿土和竹子清冽的断裂气息。孙磊一路都在说话，指给她看哪种蘑菇有毒，哪种野果小时候偷吃过，嘴没停过，脚步却放得很慢，遇到湿滑的地方会下意识地伸手，虚虚地护在她身侧，等她稳当了又立刻缩回去，插回兜里，假装看旁边的树。
林薇没戳穿他。
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能望见山脚下城市的轮廓。孙磊停下来喘口气，从背包里掏出两瓶矿泉水，递给她一瓶。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儿是不是比特意修的景区道带劲？”
林薇拧开瓶盖，嗯了一声。
他靠在栏杆上，望着下面，侧脸被山风吹得有些红。“以前我心情不好，就一个人来这儿瞎逛。对着山下喊两嗓子，或者就坐着发呆。挺管用的。”
“喊什么？”林薇问。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就瞎喊。‘代码又报错了！’‘老板是傻逼！’之类的。”
风掠过树梢，带来远处模糊的人语声。
林薇看着他的侧影，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我以前也常来。”
孙磊转过头看她，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真的？那我们是不是可能以前就遇到过？比如在某棵大树后面，你往左走，我往右走，擦肩而过！”他越说越兴奋，开始胡乱比划。
林薇没说话，只是喝了口水。
可能吗？或许吧。在这座城市里，多少人每天擦肩而过，然后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停下了脚步，看见了对方。
下山的时候，天色渐晚。孙磊送她到小区门口。
“那……我回去了？”他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嗯。”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从裤兜里掏了掏，摸出个什么东西，塞到她手里。“这个，给你。”
林薇低头一看，是一颗光滑的、带着褐色花纹的石子，还带着他的体温。
“刚在山路边捡的，觉得挺好看。”他语气随意，眼神却有点飘忽，“走了！”
说完，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向了地铁站的方向，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林薇握着那颗微温的石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进小区。
楼道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
她拿出钥匙开门进屋，没有开大灯，只有玄关一盏暖黄的小壁灯亮着。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摊开手心。
那颗普通的石子安静地躺在掌心，纹路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柔和。
她看了很久。
然后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不常用的小物件。她将石子小心地放了进去。
抽屉推回原位，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城市的灯火延绵到天际，每一盏光背后，似乎都藏着一段模糊不清的故事。
她的故事，似乎终于翻开了不再与“征婚”相关的一页。
空气里，只剩下夜里微凉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