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九）
枕头底下的手机，像一颗温顺的卵石，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日子，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平缓。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日子被熟悉的节奏填满。手机的两个窗口，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生态。
“征婚”App的图标安静地沉在文件夹底部，再没有亮起过红点。那92%的契合度，连同那张隔着水痕的绿意照片和那句“夕阳下的山林别有味道”，被她亲手删除了，干脆利落，像撕掉一张写错了答案的答题卡。偶尔指尖划过那个图标，心里会泛起一丝极微弱的、近乎错觉的涟漪，很快又平复下去。算法推送给她的“完美”答案，被她否决了。这感觉不坏。
微信里，“行者孙”——孙磊，则彻底变成了一种背景音似的存在。他不会早晚问安，不会刻意找话题，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分享生活碎片。吐槽公司楼下咖啡机又坏了，发一张加班时窗外凌晨四点的城市夜景，分享一首莫名戳中他笑点的奇葩网络歌曲，或者突然冒出来一句：「刚看到个傻猫爬树下不来，笑死我了哈哈哈！」
林薇通常回得简短，有时是一个“嗯”，有时是一个表情包，有时忙起来就忘了回。他也不在意，过几个小时或者第二天，又会有新的碎片丢过来。
这种没什么压力的联系，像窗台上那盆没人特意照料却自己顽强绿着的绿萝，悄无声息地蔓延着。
周五下午，放学铃响过，办公室重归安静。林薇揉着发酸的肩膀，收拾东西。手机震了。
「行者孙：「周末了！林老师有何指教？」」
后面跟了个贱兮兮扭动跳舞的表情包。
林薇看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周末。空白的两天。
「林薇：「没安排。」」
「行者孙：「巧了！我也没有！那不如……践行一下之前的约定？」」
「林薇：「？」」
「行者孙：「露天电影啊！我查了，大学城那小广场，今晚放《大话西游》！去不去？我买瓜子！」」
他甚至发了个片源海报过来，粗糙的像素风，上面印着时间地点。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是隔着屏幕的闲聊，不是意外闯入的送餐，是一次正式的、提前发出邀请的、指向明确的约会。
她盯着那张海报，几秒后，回了一个字：「好。」
「行者孙：「嗷！太好了！七点广场东南角那棵大树下见？我争取早点去占座！」」
「林薇：「嗯。」」
约定达成。放下手机，林薇看着窗外澄澈的蓝天，一种久违的、轻快的期待感，像细小的气泡，从心底慢慢浮上来。
——
傍晚的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大学城的小广场果然比橘子洲头清净许多，多是附近的学生和居民，三三两两坐着，低声谈笑。幕布已经支起，放映机的光柱划破渐深的暮色，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蚊香和花露水味道。
林薇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孙磊。他穿了件干净的白色t恤，头发似乎勉强整理过，但仍有几根不听话地翘着。他正蹲在那棵大樟树下，手忙脚乱地铺开一张巨大的野餐垫，旁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
他抬头看到她，立刻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你来啦！这地儿不错吧？我占了最黄金的位置！”
垫子铺得歪歪扭扭，但他脸上那点小得意却很明显。
林薇走过去，坐下。垫子很软和。
“喏，瓜子，话梅，薯片，矿泉水……哦对了，还有这个！”他从购物袋里掏出一个小喷瓶，献宝似的递过来，“驱蚊液！我特意买的！怕你被蚊子抬走。”
林薇接过来，冰凉的瓶身。“谢谢。”
“客气啥！”他在她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拆开瓜子袋，哗啦一声响。
电影开始了，经典的配乐响起。幕布上，至尊宝吊儿郎当地出现。
孙磊看得极其投入，看到好笑的地方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瓜子壳嗑得噼啪响；看到紫霞仙子出现时，又会稍微坐直一点，小声嘀咕一句“真好看”；等到那段经典的“一万年”台词时，他反而安静了下来，侧脸的轮廓在屏幕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林薇偶尔看他一眼，更多时候看着屏幕。气氛松弛而舒适。他没有刻意找话题，也没有试图靠近，只是共享着同一片光影和夜风。
中间，他递给她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动作自然。
电影过半，剧情走向悲怆。广场上的笑声少了，多了些细微的叹息。
孙磊忽然微微向她这边倾了倾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犹豫：“哎，林薇。”
“嗯？”她转头。屏幕的光映在他眼睛里，亮晶晶的。
他像是鼓了鼓勇气，声音更低了，几乎融在电影的背景音乐里：“我能不能……试试？”
试什么？他没明说。但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紧，某种心照不宣的、蛰伏已久的东西，终于被轻轻捅破。
林薇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水珠顺着瓶身滑下，沾湿了她的指尖。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他紧张又期待的脸上移开，望向前面晃动的光影。至尊宝正紧紧抱着头戴金箍的痛苦不堪。
就在她沉默的这几秒里，孙磊像是忽然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缩回身子，迅速拉开了距离，语气也变得急促慌张：“啊！那什么！我瞎说的！你就当没听见！看电影看电影！”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抓了一把瓜子塞进嘴里，埋头嗑起来，发出格外响亮的“咔吧”声，耳朵根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明显。
那层刚刚被试探性戳破的薄膜，被他慌里慌张地、自己又糊了上去。
林薇看着他那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瓜子壳里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电影里的紫霞说：“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幕布上的光影明明灭灭，映着台下众生相。
林薇拧紧矿泉水瓶盖，轻轻的“咔”一声。
结局会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低声说：“嗯，看电影吧。”
旁边的嗑瓜子声，悄然停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