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血(五)
病房里的寂静沉甸甸的,压得人耳膜发胀。刘岚抱着女儿,像抱着一捧即将燃尽的灰,不敢用力,也不敢松开。那细微的颤抖透过单薄的病号服传来,每一次轻颤都像针扎在她心口。
走廊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片刻,门被推开。
主治医师周医生带着两个实习医生走了进来,例行查房。他四十多岁年纪,脸上带着医生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温和的表情。
“早上好。”周医生声音不高,目光快速扫过相拥的母女,在刘岚红肿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便自然地转向床头挂着的记录板,拿起病历翻看。一个实习医生上前,轻声示意要量体温和血压。
刘岚稍稍松开怀抱,协助护士将体温计夹到金辉腋下。金辉顺从地配合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周医生,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丝极细微的、近乎渺茫的期盼。
周医生查看完最新的检查报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走到床边,弯下腰,用听诊器听着金辉的心肺。
“感觉怎么样?金辉。”他的声音很温和。
金辉眨了眨眼,声音微弱:“……还好。”
周医生点点头,直起身。他看向刘岚,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严肃:“刘女士,我们外面谈一下?”
刘岚的心猛地一沉。她替金辉掖好被角,机械地跟着医生们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的医生办公室。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这是金辉最新的血象和骨髓穿刺初步结果。”周医生将几张报告单推到刘岚面前,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曲线她大多看不懂,但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箭头向下和标红区域,已经说明了一切。
“病情进展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周医生的手指点在其中几个指标上,“感染指标也在升高,现在的抗生素效果不理想。她的身体太虚弱,免疫系统几乎崩溃,很多更强势的治疗方案……我们已经无法采用。”
刘岚的指尖冰凉,她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才能勉强站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周医生,求求您,再想想办法……她才七岁……”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医生沉默了一下,目光里带着深重的怜悯:“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希望,刘女士。目前最重要的是尽可能控制感染,加强支持治疗,维持住她的生命体征,为……争取一点时间。”
“争取时间?”刘岚像是抓住了什么,“争取时间然后呢?等什么?”
“骨髓移植,仍然是理论上可能根治的希望。”周医生语气沉重,“虽然同胞兄妹的配型概率更高,但即便没有,我们也可以在全国乃至世界骨髓库中寻找无关供者。但是……”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以金辉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便现在立刻找到全相合的供体,她也根本无法承受移植前的清髓预处理。那套化疗方案……对她来说,毒性太大了。”
希望被点燃,随即又被更残酷的现实狠狠踩灭。
“所以……所以就是等……等死吗?”刘岚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锥心的痛楚。
“是尽力维持,等待奇迹。”周医生纠正道,尽管这纠正听起来如此苍白,“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另外……”他斟酌着词句,“孩子的情绪和心理状态非常重要。积极的信念有时能创造医学上的奇迹。多陪陪她,说些让她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刘岚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有什么能让她开心?买一笼她再也吃不下的包子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病房的。
推开门,金辉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看着她。那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水,倒映出她此刻魂不守舍的狼狈和绝望。
“妈妈,”金辉忽然轻声问,声音带着病孩特有的小心翼翼,“医生叔叔……说什么了?”
刘岚走到床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女儿纤细的手腕,那里几乎摸不到脉搏的跳动。
她张了张嘴,那些关于“维持”、“等待”、“奇迹”的残酷字眼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看着女儿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却又固执地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火苗,等待着一个答案来决定是熄灭,还是燃烧。
最终,刘岚努力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医生说……让我们再努力一下。”
“再努力一下……”金辉慢慢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睛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思考这五个字的重量。过了很久,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
“哦。”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那簇微弱的火苗,仿佛就在这句模糊的、毫无力量的“再努力一下”之后,静静地、无声地熄灭了。
刘岚坐在那里,看着女儿仿佛瞬间陷入沉睡、却连呼吸都微不可查的侧脸,整个人像被扔进了冰窖里,连血液都凝固了。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握一下那只冰凉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