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明信片(六)
陈宇高考放榜那天,阳光炽烈得晃眼。他如愿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北方大学的中文系。通知书的红色封面,像一枚小小的勋章,映亮了我们租住小屋的简陋餐桌。我做了几个菜,小小的庆祝一下。
“妈,”陈宇放下通知书,忽然说,“叫李老师一起来吃个饭吧。”
我切菜的手顿住了。
“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陌生。
李琼喜接到电话时,声音里的慌乱和难以置信几乎穿透了听筒。他拄着手杖赶来时,特意换上了一件半新的灰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紧紧攥着一小束……在路边花坛里摘的、有些蔫了的白色小雏菊。
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陈宇努力找着话题,李琼喜则显得格外拘谨,筷子用得小心翼翼,回答问题时声音又轻又短促,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偶尔偷偷抬起眼,飞快地看一眼陈宇,再看一眼我,眼神里交织着一种巨大的、近乎惶恐的幸福和挥之不去的、深刻的卑微。那卑微刺痛了我。岁月和苦难早已将那个曾站在讲台上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王牌教师,磋磨得只剩下这副谨小慎微、唯恐再犯错的躯壳。
饭后,陈宇回房间收拾行李。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琼喜。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饭菜残余的油烟味和一种无言的尴尬。
“华义……”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双手紧紧抓着手杖的龙头,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他全部勇气的来源。他低着头,不敢看我,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磨损的旧皮鞋尖。
“我……我这把年纪了,身体也废了,还背着……那么重的孽债……”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我知道……我不配,连想都不配想……可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绝望的哽咽,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天……在医院醒来,骨头疼得像要裂开……可我心里……却像……像是压了几十年的黑屋子……突然被……被那一棍子……砸开了一条缝……透进了一点光……”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早已泪流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刻的法令纹蜿蜒而下,滴落在灰色的夹克前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镜片后的眼睛,不再是空茫的死寂,而是充满了巨大的、无处安放的痛苦和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毁灭的祈求。
“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家没了,亲人没了……连……连站在讲台上的底气……都被自己毁了……”他泣不成声,花白的头颅深深垂下,几乎要埋进膝盖里,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蜷缩成一团,“我只剩……只剩这点……连自己都厌恶的……残命……和这点……这点……见不得光的痴心妄想……”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
“陈华义……我……我能……我能用我这条……又老又破的残命……下半辈子……给你……给你和陈宇……当牛做马吗?我……我什么都不要……就……就让我……离你们近一点……远远地看着……就行……行吗?”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眼前这个痛哭流涕、卑微到尘埃里的老人,与记忆里那个站在讲台上周身柔光的青年影像,与那个枯槁麻木的鳏夫,与那个被我一棍子砸倒在地的绝望身影……重重叠叠,最终汇聚成眼前这个被命运彻底击垮、却依然挣扎着想要抓住一丝微光的可怜虫。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师长,不再是需要仰望的星辰,他只是一个被剥去所有光环、赤条条站在命运废墟上,祈求一点点人间暖意的、伤痕累累的老人。
我的心,在那片废墟上,被他的眼泪和卑微,狠狠揉碎了。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蝉鸣聒噪。我慢慢走过去,没有拥抱,没有言语。只是在他面前蹲下身,伸出手,用掌心,轻轻覆在了他那只死死抓住手杖、因用力而青筋暴突、冰凉颤抖的手背上。
皮肤接触的瞬间,他如同被电流击中,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加压抑、更加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像一头濒死的、终于找到归途的孤兽。
厨房的水槽里,自来水龙头似乎没有关紧,一滴,一滴,又一滴,晶莹的水珠缓慢地凝聚、坠落,砸在不锈钢水槽底部,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时光缓慢而坚定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