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的业务(十三)
顺意旅社307房间的空气,像凝固的劣质油脂,沉重、浑浊,吸进肺里带着灰尘和霉变的颗粒感。昏黄的灯泡在头顶发出微弱而执拗的光,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却更衬得墙角阴影浓重如墨。小辉蜷缩在木板床靠墙的一侧,身下薄薄的褥子几乎感觉不到,硌得他骨头生疼。他不敢翻身,怕惊扰了旁边躺着的母亲。王姐背对着他,身体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单薄而僵硬的轮廓,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小辉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被灯泡映照出的、晕染开来的污渍。黑暗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挤压过来。面馆里油腻的轰鸣声、老张绝望的呜咽、刘姨歇斯底里的哭骂、卷闸门上刺目的白色封条、医院里消毒水的呛人味道、还有刘姨攥着存单狂奔而去的背影……无数破碎而尖锐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冲撞。最后定格在母亲那张沾满油污和血渍、在暮色中固执擦拭的脸,以及那句沉甸甸的“明天,妈带你,找活路”。
活路……在哪里?
这个问题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少年空茫的心底,吐着信子。六十块钱换来的三天容身之所,像一个倒扣的沙漏,每一分每一秒,细沙都在不可阻挡地流泻,发出催命的“沙沙”声。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下意识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试图汲取一点微弱的暖意。王姐的身体依然僵硬,没有回应。黑暗中,只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嘀嗒、嘀嗒”水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漫长的一夜。小辉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慌中,意识终于模糊起来。就在他即将坠入混沌的边缘,他感觉到旁边的母亲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天光并未大亮,只是狭窄的窗缝里透进一丝惨淡的灰白。王姐已经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她没有开灯,借着那微弱的天光,动作极其缓慢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外套。然后,她摸索着拿起床头那个磕碰得不成样子的旧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空空如也。她对着空杯口,无声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没有水。
小辉也立刻坐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看着母亲在昏暗中模糊的侧影,那是一种被生活压榨到极致后的、近乎枯槁的沉寂。
“妈……”他声音干涩地唤了一声。
王姐没有回头,只是低哑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没有洗漱的水,旅社公用的水房里只有一股铁锈和漂白粉混合的怪味。母子俩沉默地走出“顺意旅社”那扇歪斜的门。清晨的城郊结合部,空气清冷而浑浊,混杂着煤烟、隔夜垃圾和廉价早餐摊的油烟味。街道上行人不多,多是些行色匆匆、衣着同样灰暗的打工者。
王姐站在门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锐利而沉默地扫视着这条陌生的、充满临时气息的街道。她的视线掠过那些半开半闭的卷闸门——大多是些五金店、杂货铺、修车铺、小饭馆。她的目光在那些贴在电线杆上、卷闸门旁边、甚至直接刷在墙上的各种招工启事上停留、审视。那些纸片和油漆字迹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模糊不清,却承载着无数人沉甸甸的希望。
“急招杂工,月结,包吃住!” “招洗碗阿姨,手脚麻利,待遇面议。” “招后厨帮工,男,有力气!” “招发传单,日结八十!”……
王姐的脚步开始移动,没有目的,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寻觅。她走过一个早点摊,摊主正用力揉着一大团发黄的面,油锅滋滋作响。摊主抬眼瞥了他们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漠然。王姐的目光在摊主油腻的围裙和沾满面粉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继续向前。
小辉紧紧跟在母亲身后半步的位置,心脏悬在嗓子眼。他感觉到母亲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透不过气。他看着母亲一次次在那些招工启事前停下,仔细地看,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他看到母亲的目光扫过“月结”、“待遇面议”这些字眼时,眉头会极其轻微地蹙一下,嘴唇抿得更紧。
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簇新的红纸:“大型火锅店急招!洗碗工两名!后厨帮工三名!待遇优厚!包吃两餐!有宿舍!工资月结!联系人:李经理,电话……”
“月结”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针,扎在王姐的眼底。她盯着那张红纸,足足看了十几秒。小辉甚至能感觉到母亲身体里绷紧的弦。终于,王姐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移开了视线。她的目光投向更远处,那些更小的、更不起眼的店铺门脸。
小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明白了。月结意味着至少要等一个月才能拿到钱。他们只有三天。三天后,那二十块一天的房费,会像绞索一样勒紧他们的脖子。母亲在找那种能“日结”或者至少能预支一点钱、能立刻让他们活下去的活计。
他们又走过一家门窗蒙着厚厚油污的小炒店。店门口放着一块歪歪扭扭写着字的木板:“招洗碗工,女,手脚快,日结八十,管午饭。” 王姐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那块木板,又抬眼看了看店里昏暗油腻的环境,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大声吆喝着吃早餐。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太久。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清晨的凉意和浓重的疲惫。她抬脚,迈上了油腻的门槛。
店里的油烟味和劣质白酒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几个食客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轻佻。一个系着更油腻围裙、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叼着烟从后厨探出头来,眼神浑浊地上下打量着王姐和小辉:“吃饭?”
“老板,”王姐的声音嘶哑,却努力保持着平稳,“招洗碗工?”
老板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是。女的,手脚要快。八十一天,中午管顿饱饭。现在就能干?”
“能干。”王姐立刻回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她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小辉,“这是我儿子,十六了。他……也能帮忙,收收碗,擦擦桌子。工钱……您看着给点就行,管顿饭。”
老板的目光像秤砣一样落在小辉身上。少年单薄的身板,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和此刻无法掩饰的紧张。老板皱了皱眉,烟灰长长地抖落:“这么小?能干啥?端盘子都怕他摔了!我这地方,要的是能顶事的人!”
小辉的脸瞬间涨红了,一种被赤裸裸轻视的屈辱感涌上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想说什么。
“他能干。”王姐的声音抢在了前面,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强硬,“他手脚快,不偷懒。摔了碗,算我的。” 她的目光迎向老板,那眼神里没有了惯常的麻木,只剩下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母兽般的孤注一掷和不容置疑的坚持。
老板被她这眼神看得愣了一下,叼着的烟差点掉下来。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这对母子,女人枯槁却挺直的脊背,少年紧抿的嘴唇和倔强的眼神。他又瞥了一眼后厨方向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吧行吧!小子算半个工,一天四十,管一顿午饭!现在就去后头!碗堆成山了都!手脚麻利点!干不好立马走人!”
“谢谢老板。”王姐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她拉着小辉的胳膊,没有犹豫,直接朝着那扇油腻厚重、散发着浓烈馊水气味的后厨门帘走去。
掀开门帘的刹那,一股比前厅浓烈十倍、混杂着腐烂食物残渣、劣质洗洁精和动物油脂腐败气味的恶臭热浪,猛地扑打在脸上,几乎令人窒息。昏暗的光线下,后厨的景象比老张面馆有过之而无不及。地面黏腻湿滑,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分辨不出成分的污垢。灶台和墙壁被经年累月的油烟熏成了焦黑色,厚厚的油垢像一层凝固的黑色沥青。墙角堆着几个巨大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潲水桶,苍蝇嗡嗡地乱飞。最触目惊心的是洗碗池——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池”,更像一个巨大的、油腻的垃圾场。油腻的碗碟、沾满红油和菜叶的盘子、糊着饭粒的汤盆、一次性竹筷、塑料杯……堆积得如同小山,摇摇欲坠,几乎要淹没那个小小的水龙头。浑浊的污水漫溢出来,在地面形成一滩滩黑褐色的水洼。
一个身材佝偻、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埋首在这“碗山”之中,动作机械地洗刷着。她听到动静,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王姐和小辉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麻木。
老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催促:“发什么呆!赶紧洗!中午翻台前洗不完,都给我滚蛋!”
王姐的目光在那片令人作呕的狼藉上停留了一瞬。没有震惊,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仿佛眼前的景象,不过是生活递过来的又一块冰冷的、沾满污秽的砖头。她甚至没有去看儿子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和眼中无法抑制的惊恐。
她只是极其迅速地、近乎本能地解开了自己外套的扣子,露出里面同样破旧、但相对干净些的里衣。然后,她走到洗碗池边,目光扫过堆满污垢的角落,精准地拿起一件挂在钉子上的、同样油腻不堪、散发着馊味的深色围裙。那围裙又厚又重,不知多久没洗过,上面凝固的油污硬邦邦的。
王姐没有丝毫犹豫,将那件散发着恶臭的围裙抖开,动作利落地系在自己腰上,带子勒紧了单薄的身躯。围裙上陈年的油污和残留的食物碎屑,立刻沾染了她那件还算干净的里衣。
她走到洗碗池边,那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她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块沾满油污、边缘已经磨损发黑的丝瓜瓤,拧开了那个水流细小的水龙头。冰冷浑浊的水流冲刷下来,溅起带着油星的脏水,落在她同样冰冷的手上。
她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对僵在原地的小辉说:
“去外面,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