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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秋在号舍潮湿的草铺上睁着眼,听着漏尽更残,心底那根弦却越绷越紧。周显的暂时退让绝非屈服,而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他必须在这短暂的僵持中,找到彻底撕破对方伪装的裂口。

天光微亮时,栅栏外传来了脚步声,不止一个。沈砚秋心头一凛,悄然坐起,指尖下意识触碰到腰间那粗糙的纸页边缘。

来的果然是周显,脸色比昨日更加阴沉,身后除了衙役,还跟着那位一直沉默的府丞。周显甚至没让人打开栅栏,就隔着木栏,用一种混合着不耐与施压的语气开口:“沈砚秋,本官已‘核查’过,号舍内外并无异常。你那‘墨迹未干’的臆测,纯属无稽之谈!若你再拿不出实证,便休怪本官依律办事了!”

他刻意加重了“核查”和“依律办事”的语气,眼神锐利如刀,试图用官威彻底碾碎沈砚秋的反抗意志。府丞在一旁微微蹙眉,却并未出声。

沈砚秋心中冷笑,果然如此。周显这是要快刀斩乱麻,不再给他拖延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并未被这阵势吓住,反而站起身,走到栅栏边,目光平静地迎向周显。

“大人明鉴,”他拱手,语气不卑不亢,“学生并非臆测。昨日情急,未能细察。此刻回想,那‘夹带’上的墨迹,不仅‘新鲜’,其墨色、气味,似乎也与考场统一发放的墨锭所书略有不同。”

“哦?”周显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你一个寒门秀才,倒对墨锭有如此研究?莫非平日用惯了名墨,瞧不上官家之物?”这话极尽挖苦,试图将沈砚秋的质疑打回。

沈砚秋却不接这讥讽,只是微微摇头,眼神专注,仿佛真的在努力回忆:“学生不敢。只是家贫,常自伐松制墨,对烟料气息略敏感些。考场墨锭多用松烟,气味沉郁。而昨日那‘夹带’上的墨,学生隐约嗅到一丝……油润之气,倒像是油烟所制,且墨中胶矾似乎未匀,导致墨色浮于纸面,未能彻底吃入纤维。故而墨迹边缘略显虚浮,不如学生答卷上的字迹沉实。”

他这番话一出,周显脸上的讥讽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不懂制墨,更没留意这些细节!沈砚秋说得如此具体,难道……

就连一旁的府丞,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不由得多看了沈砚秋两眼。这番关于墨质的分析,绝非一个寻常秀才能信口胡诌的。

沈砚秋心中笃定。他赌的就是这个时代造假技术的粗糙,以及周显等人的疏忽。现代人的知识储备和观察力,在此刻成了他刺破谎言最锋利的针。

他趁热打铁,不给周显思考对策的时间,语气愈发诚恳,甚至带着一丝为对方着想的意味:“大人,此等细微差异,若非刻意比对,确实难以察觉。学生斗胆猜测,或许是伪造之人仓促行事,所用墨料不佳,或是……或是这‘夹带’根本就是在考场之外,用他墨匆忙写就,才留下如此破绽!”

他再次将“考场之外”和“匆忙伪造”的嫌疑抛了出来,目光清澈地看着周显,仿佛真心在帮官府分析案情。

周显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他嘴唇动了动,想厉声反驳,却发现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沈砚秋的话逻辑严密,直指核心破绽,他若强行否定,在府丞面前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就在这时,沈砚秋仿佛不经意般,又轻轻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显和府丞听清:“说起来……学生那日入场前,似乎见到赵万春粮行的管家,在府衙后巷与人低语,手中似乎就拿着类似的纸张……唉,或许是学生看错了,赵东家乃绍兴名流,岂会行此龌龊之事?”

“赵万春”三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周显耳边!他浑身一震,猛地看向沈砚秋,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怒交加之外的情绪——一丝清晰的忌惮!

这小子!他不仅抓住了墨迹的破绽,更一次次将矛头引向赵万春!他是在暗示,这不仅仅是科场舞弊,更是官商勾结的报复!若再深究下去……

周显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之前敢打压沈砚秋,是觉得对方一个无根无底的寒门秀才,可以随意拿捏。可现在,沈砚秋表现出的心智、胆识,尤其是这种精准抓住要害、步步紧逼的能力,让他感到了强烈的威胁。更别提旁边还站着府丞!

府丞此刻眉头紧锁,看向周显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审视。他虽不愿轻易卷入是非,但沈砚秋言之凿凿,逻辑清晰,提出的疑点一个比一个尖锐,若置之不理,将来万一事泄,他也有失察之责。

“周大人,”府丞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沈生所言,不无道理。墨迹之事,关乎证据真伪,确需谨慎。是否……再详细查验一番?”他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显——这事不能就这么糊弄过去。

周显骑虎难下。他死死盯着沈砚秋,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他知道,自己输了,至少在明面上,他不能再强行给沈砚秋定罪。否则,不仅名声扫地,更可能引火烧身!

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周显在绍兴府多年,何曾被一个秀才逼到如此境地!

“……好!好一个沈砚秋!”周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牙尖嘴利,巧言令色!本官……本官念你寒窗不易,此次便……便暂不深究!”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暂不深究”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头剜下来的肉。

“然则!”他猛地提高声调,试图找回最后一丝威严,“科场清誉重于山!此事虽查无实据,但你惹此嫌疑,终非无因!府试功名暂且搁置,容后再议!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番色厉内荏的判决,周显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府丞都顾不上,拂袖转身,脚步踉跄地疾步离去。

府丞看着周显的背影,摇了摇头,又深深看了沈砚秋一眼,目光复杂,最终也叹息一声,随之离开。

栅栏外的衙役面面相觑,看向沈砚秋的眼神已然大变,少了之前的轻蔑,多了几分惊异和不易察觉的敬畏。

沈砚秋站在原地,直到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才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一片湿冷冰凉。

他赢了。利用对手的破绽,利用规则的漏洞,甚至利用了这个时代的知识壁垒,他成功地逼退了周显的致命一击。

“查无实据,暂不深究”。这八个字,是他用智慧和勇气搏来的生机。

衙役打开了号舍的门锁,态度客气了些:“沈相公,您可以回去了。”

沈砚秋点了点头,迈步走出这囚禁了他一夜多的牢笼。室外天光已大亮,雨后初晴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新,他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

“暂不深究”、“容后再议”,意味着危机只是暂时潜伏。周显和赵万春吃了如此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就像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露出獠牙。

而他自己,虽然暂时脱困,但府试功名被搁置,前途依旧未卜。赵万春那条线,仅仅靠言语暗示还不够,他需要更确凿的东西,才能真正扭转局面。

他摸了摸依旧藏在发髻里的那份“赵万春囤粮清单”抄件,眼神渐冷。这只是开始。周显、赵万春……这场官司,还没完。

他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衫,挺直脊背,朝着府衙大门走去。阳光照在他清瘦却坚定的身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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