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砸在刚具雏形的棉纺公坊茅顶上,苏清鸢举着油伞站在院中,看沈砚秋将最后一块刻满密文的青砖塞进地基。雨水顺着砖缝间的糯米灰浆淌下,冲开几缕暗红色的痕迹——那是三日前处决王府细作时溅上的血。
“京里来的驿马陷在十里坡了。”周老憨掀开滴水的斗笠,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裹。解开时露出半截断裂的令箭,檀木断面还带着牙印,“驿丞说这是八百里加急,送信人跑到吐血。”
沈砚秋指尖抚过令箭上“恩科”二字,突然将断箭插进纺车转轴。齿轮咬合的嘎吱声里,他望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渠坝:“什么时候的旨意?”
“三日前抵的西安府。”林墨雪提着药箱从里间转出,箱盖上沾着新鲜泥浆,“巡抚衙门今早才拆封,但徐大人的门生天没亮就把抄本送来了。”她递来的桑皮纸上,墨迹被雨水洇出团团云雾。
雨声中忽然混入马蹄踏碎水洼的急响。十余骑黑衣缇骑冲破雨幕,为首者勒马时溅起的泥点直扑公坊门楣。“沈大人接旨!”那人抖开黄绫圣旨,绢面暗绣的龙纹在雨里泛着冷光。
满院工匠齐齐跪倒。沈砚秋拂去官袍前襟的棉絮,目光扫过缇骑腰刀上崭新的崩口——那是急行军劈砍荆棘留下的痕迹。
“...特许在职官员应试,着即赴京...”宣旨声在雨声中时断时续。当念到“三日后启程”时,缇骑首领突然加重语气,指节在刀柄上叩出三声脆响。
圣旨末尾的朱印格外鲜红,沈砚秋接过时嗅到极淡的麝香气。这是司礼监用印时的惯例,但印泥里还混着丝铁锈味——仿佛玉玺刚从血战中取来。
“下官备了快马...”缇骑首领话音未落,远处渠坝突然传来闷响。几个守坝乡勇连滚带爬冲进院子:“闸口裂了!金砂冲得到处都是!”
沈砚秋解下刚接的圣旨卷成筒状,疾步走向雨幕时突然回身问缇骑:“诸位从京城来时,可见过永定河上的新水闸?”
缇骑们交换着眼神,首领的佩刀不慎撞上门框,震落几片碎瓦。沈砚秋俯身拾起瓦片,在掌心掂了掂:“看来京畿的雨,比延安府还大。”
暴雨持续到深夜。县衙书房里,沈砚秋将圣旨铺在水利图上。苏清鸢捧着账册站在灯影里,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记号:“棉纺坊存银三千两,足够维持半年。但王府那些眼线...”
窗外突然传来布谷鸟叫——三长两短。周老憨浑身湿透地翻窗而入,铠甲缝里嵌着半片金盏花瓣:“查清了,朱常浩的管家前天去了潼关。”
灯花爆响时,林墨雪正在整理药囊。她将晒干的七伤草换成急救金疮药,忽然抽动鼻尖:“圣旨上的麝香味,我在王府女眷身上闻到过。”
四更时分,雨势稍歇。沈砚秋独自登上渠坝,从怀里取出那截断箭。箭杆内侧刻着细如发丝的纹路——是徐光启与门生约定的暗号。他用箭尖在青石上划出几道浅痕,恰好与闸门裂缝组成卦象。
“坎上离下。”他望着渠水中倒映的残月,“未济卦。”
黎明前的黑暗里,十余艘满载矿石的竹筏悄然驶向下游。撑筏的乡勇穿着王府侍卫的靴子,筏头却插着巡按衙门的令旗。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沈砚秋将断箭投入激流,看它旋绕着撞碎在新建的水车上。
晨钟敲响时,他已在公坊召集众人。纺车依旧隆隆转动,但织机下藏着出鞘的短刀。苏清鸢将账册副本塞进纺锤,周老憨把令箭碎片熔进齿轮。当林墨雪将药箱换成书匣时,远处驿道传来新的马蹄声。
这次来的只有一匹瘦马,鞍鞯上挂着礼部令牌。信使递上的不再是圣旨,而是盖着吏部大印的勘合文书——边缘沾着点点暗褐,像干涸的血。
“京师昨夜地动。”信使哑声说完便晕倒在地,袖口滑出半封被血浸透的家书。沈砚秋拾起书信,在晨风里展开残破的纸页。
纸背透出徐光启熟悉的笔迹,只有四字:
“速来,大震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