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士兵,恐怕是后来补充进陌刀军的新兵之一,他的一条腿受了重伤,用木板固定着,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写满了恐惧和后怕。看到陈渊走近,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陈渊在他床边蹲下,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全身的伤口,让他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目光平视着这个年轻的士兵。
“害怕吗?”陈渊问,声音不高。
小兵愣了一下,看着将军近在咫尺的、苍白而坚毅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伤,不知怎的,心中的恐惧似乎被冲淡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嗫嚅着:“……怕。但……但我不后悔!”
陈渊看着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他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小兵额前散乱的、被血污粘在一起的头发。
“怕,是正常的。”陈渊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小兵耳中,“记住这种怕。然后,带着死去的弟兄们的那份,一起活下去,变得更强,让那些畜生,以后听到陌刀军的名字就怕!”
小兵怔怔地看着陈渊,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新的光芒取代,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紧抿。
就这样,陈渊一个营帐接着一个营帐地走着,看望每一个他能看到的陌刀军伤员。
他的动作很慢,话也不多,有时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看一会儿,有时会伸手帮士兵掖一下被角,有时只是简短的几句询问和安慰。
但每一个看到他那熟悉而坚韧的身影的陌刀军将士,无论伤势多重,无论之前情绪如何低落,都在那一刻,眼中泛起了泪光。
那泪水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失去战友的悲痛,有对自身伤残的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了主心骨的激动,一种被将军亲自看望、没有被抛弃的温暖,以及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信任与崇拜。
他还活着,将军还活着!陌刀军的魂,就还在!
陈渊走过的地方,仿佛有一股无声的力量在蔓延。伤兵们的呻吟声似乎减轻了,空洞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些许生气,紧握的拳头里,也仿佛重新凝聚起了力量。
此次的战斗真是惨烈啊,八百人的陌刀军,此刻活着的就一百五十几人。先前补充的新兵只余五人,两人残疾。剩下的老兵也有二十几个缺胳膊少腿的,经此一仗,陌刀军还有战力的就只有一百二十人了,可以说这一仗将陌刀军给打残了。
但是他陈渊,会用自己的存在,无声地告诉每一个幸存者:我们还在,仗,还没打完。
又过了一天,陈渊体内那磅礴的气血之力展现了惊人的效果,加上他坚韧的意志,虽然伤势远未痊愈,但已经能够自由行走,只是动作间难免还有些滞涩和隐痛。
也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找到了他,恭敬地递上命令:张国青将军召集各级军官,在谷后营地召开军事会议,请他务必参加。
陈渊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宽松的干净军服——他那身标志性的玄黑重铠早已在战斗中彻底报废——便迈步朝着鹰喙谷的方向走去。
谷内,大量的尸体已经被清理运走、焚烧,但那些浸透了大地的暗红色泽,那些残留在岩石缝隙里的碎骨和干涸的黏液,无不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
他走得很慢,目光缓缓扫过两侧被荒兽血液染成墨绿色的岩壁,扫过那些被巨大力量撞击出的裂痕和坑洼,扫过地面上偶尔还能看到的、属于陌刀军制式铠甲的碎片,上面或许还残留着某个熟悉兄弟的名字刻痕。
他的脚步在一处相对开阔、地势稍高的地方停了一下。这里,曾经是他下令发起最后一次反冲锋的起点。
一阵剧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湿润。他迅速仰起头,看向被峡谷切割成一条细线的灰蒙蒙的天空,强行将那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流逼了回去。
只有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带着死亡和牺牲气息的空气,将所有的悲恸、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都死死地压回心底,熔铸成更冰冷的意志。
然后,他再次迈开脚步,步伐变得更加坚定,穿过这片埋葬了他太多兄弟的峡谷,走向前方的营地。
在一名卫兵的指引下,他来到了位于营地中央、一座比其他帐篷都要宽大一些的会议帐篷外。里面隐约传来争论和说话的声音。
陈渊在门口停顿了一瞬,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伸手推开了那厚重的门帘。
帐篷内的光线比外面稍暗,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用粗糙木板拼成的长条桌,上面铺着一张军事地图。
周围坐满了人,几乎都是身着将军或高级校官制服的中年军官,肩章上的将星和校徽在油灯的光线下微微反光。
破军军团的王将军,贪狼军团的李将军,以及其他几个兵团的指挥官赫然在列。坐在主位的,正是张国青将军。
门帘掀开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当帐篷内的各级军官们看清站在门口,那个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因为伤势而略显单薄,但脊梁却挺得笔直的身影时。
从距离门口最近的上校、中校,乃至主位旁的两位主力军团统帅,所有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唰”地一声,猛地从各自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渊身上,那目光中,没有平级的审视,没有上级的俯瞰,有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肃穆的敬重,以及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震撼,有钦佩,更有对强者、对英雄最直接的认可。
整个帐篷内,原本的争论声戛然而止,陷入了一片短暂的、绝对的寂静。
然后,所有这些肩扛将星、统御千军万马的军官们,包括位高权重的王、李二将,都面向着站在门口的陈渊,抬起手臂,五指并拢,庄重地举至额角,行了一个标准的、无言的军礼。
陈渊站在门口,迎着这满帐高级军官无声的敬礼,看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写满肃然的脸庞。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同样庄重地,抬起了自己的右臂,稳稳地回了一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