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吹拂着滨江文化中心广场上的旗帜。五年时间,这片曾经的工业废墟已蜕变为城市文化新地标,但某些烙印始终深埋于地基之下。
张明站在中心顶层的观景平台,望着脚下奔流的江水。他刚结束一场关于城市记忆数字化保存的研讨会,西装口袋里还装着与会者递来的名片。作为省社科院研究员的身份让他频繁出入此类场合,但每当独自面对这片江水,他仍是那个在暴雨夜仓皇逃生的调查记者。
张老师,档案馆那边希望您能参与口述史项目的评审。助理小赵捧着平板电脑走来,屏幕上列着待办事项。
排期吧。张明转身,玻璃幕墙映出他鬓角的白发。今年他四十三岁,岁月将锐气沉淀为沉稳,唯有在注视某些特定场景时,眼底才会掠过鹰隼般的光。
下电梯时,他遇到文化中心负责人周芷韵。这位干练的女性曾是报社文化版主编,如今管理着这栋容纳了城市百年记忆的建筑。
地下文献库新收到一批捐赠品,周芷韵与他并肩而行,有套八十年代的码头工作日志,或许您会感兴趣。
张明脚步微顿。这类捐赠近年渐多,随着老城区改造,无数被遗忘的故纸堆重见天日。它们如同沉入江底的陶片,偶尔被浪潮推回岸边。
谁捐赠的?
匿名。物流单上只写故人遗物
这种刻意的模糊让张明警觉。五年平静生活并未消磨他的直觉,反而像经过打磨的透镜,让某些细微异常更清晰。
傍晚回到社科院办公室,书架上的《归港》已译成三种语言。林雨的视频通话准时在六点响起,屏幕里的她穿着警服,背景是省公安厅指挥中心。
下周三回省城,她快速翻阅文件,涉黑案二审开庭,需要出庭作证。
住家里?张明泡着茶问。
嗯。给你带稻香村的点心。
简单对话裹着日常的暖意。七年的婚姻将惊涛骇浪熬成相濡以沫,他们像两棵根系交织的树,在各自土壤里生长,又在风中传递讯息。
挂断电话后,张明打开加密文件夹。里面存着五年未动的资料:王海日记扫描件、疤脸男录音备份、郑部长案卷宗节选。他新建文档,敲下标题:《327号台阶的涟漪》。
深夜十一点,手机震动。陌生号码发来彩信:一张泛黄照片,年轻时的王海站在吉普车旁,身后背景是现已拆除的第三货运码头。附言:他见过不该见的人。
张明立即回拨,提示空号。他放大照片,王海腋下夹着牛皮纸袋,袋角隐约露出二字水印。拍摄时间应在赵德胜案发前两年,正是鼎盛集团疯狂扩张期。
雨点敲打窗户,他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疤脸男在破砖厂说过:王海死前在查别的事。当时所有注意力都在赵德胜案上,这句暗示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如今才泛起涟漪。
次日清晨,张明出现在市档案馆地下库房。周芷韵亲自接待,捐赠品已编号入库:三本牛皮封面工作日志,页缘卷曲,散发着霉味与旧时光的气息。
捐赠人通过中介办理,付款账户是海外注册公司。周芷韵压低声音,我觉得蹊跷,先没录入系统。
张明戴白手套翻阅日志。封面印着江港三号码头调度记录1988-1990,内页用蓝黑墨水整齐记录船舶停靠时间、货物种类。但在1989年6月部分,有几页被整张撕去,残留的纸茬如伤口边缘。
能做纤维鉴定吗?他问。
已送检。结果明天出来。
离开档案馆时,张明在台阶上遇见熟人——鼎盛集团破产清算组律师陈明达。这位精明的法律人正与档案馆长握手道别,看见张明时笑容有瞬间僵硬。
张老师也来查资料?陈明达推金丝眼镜,我在整理集团历史档案,准备捐赠部分文物。
寒暄中,张明注意到陈明达皮鞋沾着库房特有的防虫剂气味。捐赠时机过于巧合,像精心布置的舞台道具。
林雨提前三天回家,带着北方的风尘和一盒杏仁酥。她发现书房白板上画着关系图,箭头连接着匿名捐赠缺失页码陈明达等关键词。
旧案有余波?她挂警服时问。
可能比余波复杂。张明递过热茶,有人想用旧纸片钓鱼。
夫妻俩在书房分析到深夜。林雨调出陈明达近期行程:两周内三次飞往香港,接触对象包括某离岸信托基金经理。而档案鉴定结果确认,撕页痕迹是十年前形成,与捐赠时间不符。
有人在试探。林雨用红笔圈出香港公司名,看我们是否还对旧案敏感。
或者想借我的手揭开别的秘密。张明凝视照片里王海紧握的纸袋,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第二天,张明以研究需要为由,调阅了鼎盛集团已解封的部分财务档案。在1989年往来账目里,发现一笔200万汇款,收款方是江港第三码头基建办,备注设备更新费。但同年码头基建记录显示,最大单项支出不足50万。
差额150万去了哪里?张明想起被撕的日志页码。王海作为司机,可能经手过现金流转,他的死或许不仅因为赵德胜案。
线索如迷雾中的灯盏,明灭不定。但当他尝试深挖时,社科院领导委婉提醒:历史研究要把握尺度,有些领域宜粗不宜细。
与此同时,林雨在公安系统内感受到无形阻力。当她申请调阅与鼎盛集团有关联的旧案卷宗时,被告知部分材料因年代久远存档不全。而陈明达的香港之行,在内部记录里被标注为私人商务活动。
水比想象得深。林雨深夜在书房踱步,有张网在阻止调查。
或许该换个角度。张明转动钢笔,不从案件入手,从人入手。
他们锁定了一个关键人物:鼎盛集团原财务总监杨慧芳,赵德胜案后获刑八年,三年前因健康原因保外就医。此人掌握集团财务核心秘密,但当年审讯时始终保持沉默。
杨慧芳现居城南疗养院,每日由护工推着在花园散步。张明以社科院老年心理研究项目名义拜访时,她正对着银杏树素描。
账本不全,就像画缺了底色。张明将速写本放回轮椅桌板,看似随意地说。
老妇人手指颤抖,炭笔在纸上划出凌乱线条。护工赶来推走轮椅前,她突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码头西区,废弃泵房。
张明立即通知林雨。侦查员暗中搜查了已规划改建的码头西区,在废弃泵房水泥墙内发现暗格,藏有锈蚀的保险箱。技术开启后,里面是几本残缺账簿,记录着1988至1992年间通过码头流转的非法资金,涉及多个未被追查的账户。
这是王海没带走的证据。林雨在电话里呼吸急促,他可能因为发现这个丧命。
但喜悦很快被现实冲淡。账簿涉及的账户多数已注销,关键交易经手人早已离世或失踪。就像拼图缺了核心板块,无法构成完整证据链。
更蹊跷的是,发现保险箱次日,杨慧芳在疗养院突发脑溢血去世。病历显示血压骤升诱发病变,但林雨调取监控发现,前夜有访客以名义探视,留下果篮却未在登记册留全名。
灭口。林雨在办公室攥紧拳头,他们知道我们在查。
也在告诉我们适可而止。张明看着窗外暮色,这次对手更谨慎。
夫妻俩陷入两难:继续追查可能危及自身,放弃则辜负王海以命守护的真相。某个雨夜,张明独自开车到老码头遗址。如今这里是观光平台,游客在灯光下拍照,无人知晓脚下埋藏的秘密。
手机亮起,陌生号码发来王海生前最后通话记录截图。其中一个号码机主叫李翠英,是杨慧芳的表妹,在码头做过保洁员。信息像精心投喂的饵料,引导他们走向更危险的深水区。
张明回家时,林雨在茶几上铺开城市地图。她用红笔圈出三个点:老码头、杨慧芳疗养院、李翠英现住址。三点构成锐角三角形,中心区域是正在建设的金融新区。
当年非法资金,可能在为某个长线项目输血。林雨笔尖点着新区规划图,三十年前布下的局,现在快到收割期。
真相如冰山,他们只窥见一角。但暗流已开始涌动:张明的研究项目被暂缓审批,林雨的工作邮箱收到伪装成举报信的病毒。某个凌晨,书房窗玻璃被钢珠击裂,报警后监控只拍到模糊的黑影。
要停吗?林雨检查着玻璃裂纹问。
张明看向书架上的《归港》,扉页有他手写的为了不被遗忘的记忆。
停不了。他擦掉窗台碎屑,我们已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新一周开始,张明如常到社科院上班,林雨继续准备涉黑案出庭。表面风平浪静,但书房地图上多了第四个标记点——金融新区开发商总部。那里保安严密,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光,像蛰伏的金属巨兽。
下班时,张明在停车场遇到陈明达。律师靠着奔驰车门,递来烫金请柬:新区奠基典礼,诚邀张老师莅临指导。
请柬散发着雪松香气,措辞恭敬,却像裹着天鹅绒的匕首。张明接过时,感觉到对方指尖的冰凉。
一定到场。他微笑,目光扫过陈明达西装袖口——那里沾着一点与档案馆库房相同的防虫剂粉末。
回家路上,张明买了林雨最爱的糖炒栗子。路灯将影子拉长,他想起王海日记里的一句话:江底暗礁太多,行船要亮灯。
现在,他们就是那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