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坡的惨烈,如同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深深烙印在每个幸存者的灵魂里。那遍地的残肢断臂,那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那死士们空洞而疯狂的眼神,以及背靠背时刀刃刮过骨骼的触感……一切的一切,在暂时脱离险境后,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寂静的夜里变本加厉地啃噬着神经。
他们在一处废弃的山神庙中暂时落脚。庙宇破败,蛛网遍布,神像蒙尘,但厚重的墙壁与偏僻的位置,提供了难得的喘息之机。冷风清点人数,出发时二十余名精锐暗卫,如今包括重伤者,仅余九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更深沉的、化不开的凝重。
萧绝的伤势经过重新包扎,但连番恶战与失血让他极其虚弱,靠坐在斑驳的墙壁下,闭目调息,脸色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依旧苍白得吓人。他的剑横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剑柄,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实体。
而最让人揪心的,是那个被救出的真正皇子。
脱离了地牢的囚禁,却陷入了另一种更深的囚笼——记忆与恐惧的囚笼。他蜷缩在庙宇最角落的干草堆上,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涣散无光,仿佛依旧能看到那些挥舞的刀剑和飞溅的鲜血。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柴火燃烧的噼啪、夜风吹过破窗的呜咽、甚至同伴压抑的咳嗽——都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将头更深地埋入膝盖。
他无法入睡。一旦闭上眼睛,那些血腥的画面便会如同恶鬼般扑上来,让他瞬间惊醒,冷汗淋漓,发出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连续两夜皆是如此,他的精神已濒临崩溃的边缘,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枯萎下去。
陈太医(他奇迹般地在那场截杀中幸存,只是受了些轻伤)给他灌下了安神的汤药,但效果微乎其微。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并非寻常药物所能安抚。
云芷坐在不远处的火堆旁,看着那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身影,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她见过无数尸体,复原过无数骸骨,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活着”的痛苦,是如此具象,如此具有摧毁力。这个年轻人,他本该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篝火的光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忽然想起了《画皮师札记》中,除了那些剖析真相、追魂索命的诡谲之术外,还有一些偏门的、涉及安抚心神、绘制“意境”的记载。其中有一幅,名为“灵台安眠图”。并非依靠药力或催眠,而是以画师高度凝聚的心神之力,勾勒出一种极致的“静”与“安”的意境,直接作用于观画者的精神世界,引导其脱离恐惧,沉入无梦的深眠。
这比绘制“止痛图”更加虚无缥缈,对心神的消耗也更大,甚至带有一定的风险——若绘制者自身心绪不宁,或观画者抗拒强烈,很可能遭到反噬。
但,看着他如此痛苦,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几乎要碎裂的惊恐,云芷无法坐视不理。
她站起身,走到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画具箱前,取出了纸张和画笔。这一次,她没有使用那诡异的“灵犀墨”,而是选用了最普通的、色泽温润的松烟墨。她需要的是“安抚”,而非“刺激”。
她将纸铺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断碑上,就着篝火的光亮,闭上了眼睛。她需要先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将落魂坡的杀伐、一路的颠沛、所有的杂念,全部摒除。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整个人进入一种空灵而专注的状态。
然后,她落笔了。
笔尖蘸着浓淡适宜的墨,在纸上徐徐铺开。她没有画具体的山川人物,而是描绘一种“感觉”。极淡的远山轮廓,若有若无,仿佛天地初开的静谧;一泓平静无波的秋水,水面倒映着模糊的月影,没有任何涟漪;几株形态柔和的垂柳,枝条轻拂,带着催眠般的韵律;夜空是干净的黛蓝色,只有寥寥几颗星辰,散发着温和不刺眼的光芒……
她的笔触极其轻柔,带着一种母性般的包容与抚慰。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在将“宁静”、“安全”、“沉睡”这些概念,一点点注入画中。她的脸色随着绘制的过程,渐渐变得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重量。她在用自己的心神,为那个饱受折磨的灵魂,构建一个临时的、不受侵扰的避难所。
萧绝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他看着云芷专注而苍白的侧脸,看着她笔下那逐渐成型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喧嚣与痛苦的宁静画卷,眼神深邃难明。他见识过她绘骨缉凶的精准,见识过她以笔止痛的神异,甚至见识过她调配“追魂香”的疯狂,但眼前这种……以画笔直接描绘“意境”,干预他人心神的能力,再次刷新了他对“画皮师”这三个字的认知。
这已经超越了“技艺”的范畴,触及了某种玄之又玄的、关乎灵魂的领域。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云芷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连忙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才没有倒下。她手中的画笔掉落在地,也无力去捡。
那幅《安眠图》完成了。画面上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甚至有些过于简单,但任何人看到它,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奇异的平静与祥和感,仿佛所有的纷扰杂念都被那静谧的秋水和温柔的夜色洗涤一空。
云芷喘息了片刻,拿起那幅墨迹未干的画,走到蜷缩在角落的皇子面前。她蹲下身,没有试图触碰他,只是将画卷缓缓展开在他面前。
“你看,”她的声音极其轻柔,如同夜风拂过柳梢,“这里很安全,没有追杀,没有囚牢……只有安静的水,和能让你安睡的夜晚……”
皇子起初依旧恐惧地瑟缩着,目光不敢接触任何外物。但渐渐地,那画卷上流淌出的、无形的宁静气息,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吸引了他涣散的目光。他呆呆地看着那平静的水面,看着那柔和的柳条,看着那几颗温和的星辰……
他颤抖的身体,奇迹般地,一点点平息下来。瞪大的眼睛里,疯狂的恐惧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的、困倦的平静。
他伸出脏污而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仿佛触碰易碎的梦境般,轻轻抓住了画卷的一角。
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他保持着抓住画卷的姿势,头颅缓缓垂下,靠在膝盖上,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
他睡着了。
没有尖叫,没有挣扎,没有噩梦。
陷入了久违的、深沉而无梦的睡眠之中。
破庙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那年轻皇子平稳的呼吸声。
云芷看着他终于安睡的模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疲惫、却由衷欣慰的浅笑。她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
萧绝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看着她为安抚他人而耗尽心力后的脆弱,那深邃的眼眸中,某种情绪翻涌着,最终化为一片复杂的沉寂。
他对她能力的认知,再一次被颠覆。
而某种难以言喻的牵绊,也在这无声的守护与付出中,悄然加深。
(第九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