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既明渐渐发觉，与身边的人们相比，自己跟王八投胎似的，衰老似乎很慢很慢。
照这样下去，他恐怕要在所有熟悉的面孔都离去后，才会独自走向生命的终点。
也好也好，至少朋友们不会因为他的先走一步而伤心。
和方既明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是个晴朗的夏日。
达玛拉离世前仿佛有所预感，他看着依旧年轻的方既明的眼睛，没头没尾地轻声说了句：“你会原谅我吗？我等你。”
方既明没听懂，疑惑地反问：“什么？”
达玛拉却笑了笑，转而问道：“你怎么一点都不伤心？”
方既明只当他刚才是梦到什么说什么，抬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的手肘杵在床边：“你既没有病痛缠身，也没有被篡位，一点痛苦都没有，是多好的结局。我还羡慕你呢，为什么要伤心？”
达玛拉却不满意，都怪方既明。
和方既明在一起时间过得太快了，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没力气追求他所想要的死亡了。
真讨厌。
当他的手被抬起时，他看到了自己指间那枚曾由方既明创造的新魔戒。
他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手，方既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会意，知道他肯定不愿意让人看见他这般模样，便帮他取下了戒指。
可达玛拉接过戒指后，固执地想要亲手为方既明戴上。
方既明并不知道这枚戒指原本就是他自己打造的：“你真是一点都不打算留给新苏丹……不是说这戒指只有王者才能佩戴吗？我怎么可能戴得上？”
出乎意料的是，戒指竟真的滑入了他的指间。
达玛拉依然微笑着，没有多解释，而是轻轻拍拍他的手背：“想吃你做的朵尔玛了，快给我做。”
方既明亲了亲他的额头，转身去准备食物。
当他端着朵尔玛回来时，达玛拉已经静静地离开了，是笑着的。
他堂堂一位苏丹的后事，居然全权托付给了方既明。
依照达玛拉的遗嘱，他将这位明君安葬在了自己的领地。
方既明始终没有见到他的魂魄，是因为他走得毫无遗憾吗？
这样也好。
……
直到许多年后方既明也快死了，曾经所有的记忆、能力与权柄终于回归。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吃自己的醋吃了那么多年，这群人瞒自己可瞒得真紧。
真是的，逗他玩很好玩是吧？
他想起达玛拉当年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你会原谅我吗？我等你。”还有那时特意支开他的举动。
真是聪明。
他回到了过去，在曾经的自己离开去做菜后，从虚空中走出。
他坐在达玛拉的床边，轻抚对方含笑看着他的面容。
达玛拉对自己的到来似乎没有意外，方既明回答他的问题：“我怎么会怪你？说真的，在封印记忆之前，我从没想过会喜欢上你。可或许，当你不再是必须杀死的敌人，也不是需要教导的学生时，我就是会喜欢你。这些年来我很开心。”
“你还是这么好看。”达玛拉望着他，“抱。”
“嗯，你不也还跟没长大似的吗？”方既明像从前那样钻进被子，在他身边躺下，轻轻抱住他。
达玛拉用尽力气收紧手臂，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爱你。”
这一周目、上一周目的，对他的朋友、他的老师、他的爱人的感情，都倾注在了这一个词里。
方既明微微一愣，揉了揉他的头发：“没想到有一天会听到你这么说。”
按照他对达玛拉的了解，对达玛拉来说，“爱”向来意味着束缚、意味着软肋。
对达玛拉来说，语言往往是虚假无力的，行动才是真实的。那些实实在在的、耗费他精力和资源的行动才是表达感情的方式，口头上的“爱你”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他甚至很少会去思考这种抽象的命题。
如今他竟会往这个方向想，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吗？
真是令人意外。
达玛拉嘴角微弯：“你不也从未对我说过爱吗？”
“嗯，可我们的行动不是早已说明了一切吗？”方既明不是不爱，他觉得爱是很件沉重的事，说出口就像是立下誓言、许下承诺，随便说爱就是不负责任。
那么，如今他对达玛拉从小负责到了生命尽头，也算是喜欢了他一辈子，有资格说出这个字了。
他郑重地开口：“我也爱你。”
他看到忽然有晶莹的液体从对方脸颊滑落。
方既明愣怔抬头，上一次看见他流泪，好像还是在他刚出生懵懂无知的时候。
他轻轻吻去那些泪水：“怎么了？”
达玛拉沉默片刻，轻叹一声：“你就要离开这里了，对不对？带我走。”
今天过后，方既明却会继续前行，会继续他的事业，他有他要奔赴的远方。
他会有新的朋友、有新的学生、有新的爱人。
往后他的人生，都不会再有自己参与。
而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对方既明而言或许只是漫长旅途中的一段插曲……实在有些不甘啊。
他想与他同行。
方既明却犹豫了。
他会离开这里，与白蛋前往不同的世界，经历不同的事，寻找变强的路径。
他清楚自己的未来还很长，他会不可避免地会爱上其他人。
如果每一个爱过的人都带走，先不说他们能不能和睦相处，这对他们就很不公平。
倘若将来爱意消逝，却仍然将旧日爱人带在身边，对谁都不是好事。
不如就在这里落幕，在最美的章节画下休止符，这份感情便能在回忆中永远鲜活。
他摇头：“你早已成为我心中无可替代的存在。与你共度的时光，是任岁月流转都无法磨灭的印记。我会永远记得你。”
达玛拉觉得他这是区别对待：“你都要带着那条龙走了。”
“不一样，它的魂魄是我的一部分。”方既明补充道，“即便不带你走，你对我来说依然是独一无二的。”
达玛拉知道方既明做出决定后，不用他的逻辑说服他，就根本拉不回来，便慢慢地想了另一个要求：“那你回到过去找我，去我最强的时候，我要挑战你。“
他希望留在方既明记忆里的自己，永远是完美鲜活的形象，而不是此刻这般模样。
方既明太了解他了，即便他不说出来也能猜到缘由，轻吻他：“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达玛拉闭上眼：“可是我在意。”
“好。”
方既明又抱了他许久，仿佛两人都要在这温暖的怀抱中入睡。达玛拉忽然轻声开口：“有点冷了……你现在就走吧。”
方既明在他身上轻轻拍着，像在哄孩子：“让我再陪你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