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咸阳入冬的第一场雪,落得磅礴。
铅灰色的天幕下,鹅毛大雪席卷了整座帝都,将那场惊天清洗留下的最后一丝血腥与铁锈味,都用一层虚假的、冷冽的洁白悄然掩埋。
朱雀大街之首,新晋的摄政王府。
府邸门前,两尊高达三丈的墨家机关巨兽静默蹲伏,玄铁铸就的身躯上落满了积雪,唯有那双由赤色晶石雕琢的眼瞳,在风雪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这座府邸背后,那不容挑衅的新秩序。
与王府的森然威严不同,不远处的吕府,此刻却是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这是吕雉以摄政王妃的名义,举办的一场家宴。
宴请的宾客不多,皆是关中旧贵族中,在那场风暴里最早选择站队、如今已是新朝新贵的寥寥数人。
暖阁之内,炉火烧得正旺,金樽玉盘,佳肴飘香,气氛一派融洽。
江昊一袭玄色常服,安坐于主位,神情平静地听着席间的奉承与恭维,偶尔举杯,却并不多言。他的气场很收敛,仿佛不再是那位引神火天降、一夜血洗咸阳的铁血摄政王,而只是一个前来赴宴的寻常贵客。
可越是如此,席间众人便越是敬畏。
酒过三巡,作为主人的吕雉,一袭雍容华贵的宫装,端庄地坐在江昊身侧。她那双洞悉人心的凤眸轻轻扫过全场,而后柔声开口,将话题引向了今日的正题。
“诸位皆是与我吕氏相交多年的世交,今日请诸位来,除却共饮之外,亦有一桩私事,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众人立刻正襟危坐,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吕雉的目光落在江昊身上,带着一丝为人妻、为人姐的温婉与无奈,轻声道:“夫君,你也是知道的,我那不成器的妹妹吕媭,自小便被父亲娇惯坏了,不爱红妆爱武装,性子野得很。如今,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说道:“我这个做姐姐的,总是盼着她能有个好归宿。在座几家的青年才俊,皆是人中龙凤,若能与我吕家结为秦晋之好,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更能让你我两家,在朝堂之上,彼此多些照应。”
话音落下,在座几位家主眼中,顿时精光大盛。
这哪里是商议亲事,这分明是摄政王妃在释放政治联姻的信号!
吕家如今是外戚第一家,吕媭更是摄政王的小姨子,谁能娶到她,便等同于与摄政王府这条大船,绑得更紧了!
一时间,席间气氛变得微妙而火热,几位家主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自家哪个儿子最有希望。
江昊端着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是吕雉在为吕家,也是在为他,编织一张更稳固的、属于关中本土势力的利益网络。
对此,他并不反对。
然而,就在此时。
“姐姐这话,恕妹妹不敢苟同。”
一道清脆、悦耳,却又带着几分烈马般桀骜不驯的女子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屏风后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皆是一愣。
只见一名身着火红劲装的少女,缓步从屏风后走出。
她没有穿大家闺秀的襦裙,而是一身干练利落的武服,将那本就高挑、充满惊人弹性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一根同色的红绳高高束成马尾,随着她的步伐,在身后飒然甩动。
少女的容貌,与吕雉有七分相似,皆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但不同于吕雉的雍容端庄,她的眉宇间,多了一股逼人的英气,那双明亮的眸子,像是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燃烧着野性与骄傲。
她的腰间,甚至还悬着一柄形制精巧的短剑,剑柄上的流苏,亦是如血般的鲜红。
这便是吕雉的亲妹妹,吕媭。
她一出场,便像一团烈火,瞬间点燃了这间暖阁里虚伪客套的空气。
吕雉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责备:“媭儿,不得无礼!”
吕媭却仿佛没有听见,她径直走到厅堂中央,目光如刀,环视了一圈那些瞬间低下头的世家子弟,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吕媭要嫁,便要嫁这天底下最强的英雄好汉!”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
“至于姐姐口中的这些‘青年才俊’,”她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过是一群仗着祖荫,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软脚虾罢了。前些日子,有几个不长眼的来府上提亲,被我三拳两脚打得哭爹喊娘。就这等货色,也配与我吕媭谈婚论嫁?”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那几位家主的脸色,瞬间变得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到了极点。
吕雉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正要开口呵斥。
吕媭却根本不给她机会,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猛地一转,最终,牢牢地锁定在了主位之上,那个从始至终都挂着一抹玩味笑意的男人身上。
江昊。
她端起侍女托盘上的一杯酒,迈开长腿,英姿飒爽地走到江昊面前,一股混杂着少女体香与淡淡汗水味的炽热气息,扑面而来。
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胆大包天的一幕。
“人人都说,姐夫你如今是权倾天下的大秦摄政王,是平定赵高、血洗咸阳、引神火天降的当世第一英雄。”
吕媭的声音,带着一丝挑衅,一丝好奇,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面对传说的审视。
她将手中的酒杯,在江昊面前微微一晃,酒水荡漾,映出她那张明艳而又充满挑战的脸。
“我倒是很想知道,”她微微扬起下巴,如同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你这位当世第一英雄,与那些被我打趴下的软脚虾比,又强在了哪里?”
这话,已近乎于当众的冒犯。
吕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猛地站起身,厉声道:“吕媭!你放肆!还不快给王爷赔罪!”
然而,吕媭依旧不为所动,那双火热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江昊,仿佛要将他看穿。
她想看到的,是惊怒,是威压,是那传说中摄政王的雷霆之怒。
可是,她失望了。
面对这近乎无礼的挑衅,江昊的脸上,没有丝毫怒意。
他甚至连坐姿都没有改变,只是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带刺的小姨子。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星空,轻易便将她那点燃烧的火焰,给尽数吞没。
那眼神,没有审视,没有评判,更没有被冒犯的恼怒。
有的,只是一种成年人看着一个张牙舞爪、试图证明自己的有趣孩童的,那种淡淡的、带着几分宠溺的玩味。
在江昊的注视下,吕媭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竟莫名地一滞。
她感觉自己像是用尽全力打出的一拳,却狠狠地砸在了一团棉花上,所有的力道,都被化解于无形。更让她心头火起的是,她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让她无比羞恼的情绪。
有趣。
他竟然觉得,自己很有趣?
就在吕媭即将恼羞成怒的前一刻,江昊终于开口了。
他没有理会吕媭的挑衅,而是转头对一旁急得快要失态的吕雉,温和地笑了笑。
“雉儿,不必紧张。”
而后,他将目光重新投向吕媭,缓缓道:“令妹快人快语,性如烈火,这很好。这世道,女子若没有几分刚烈,如何能活得安稳?”
他话锋一转,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
“寻常男儿,的确是降不住她这匹千里烈马。这等佳人,合该配一位真正的英雄。”
这一番话,如同一记精妙的太极推手,轻描淡写地将吕媭的尖锐挑衅,化解于无形。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先是肯定了她的性格,又顺着她的话,将她抬到了“非英雄不能配”的高度。
吕媭顿时被噎住了。
她准备好了一肚子应对江昊发怒的说辞,却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应对。这让她感觉自己所有的准备都落了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看着她那副明明吃了瘪,却又不甘心,脸颊憋得微微泛红的可爱模样,江昊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重新端起自己的酒杯,对着吕媭遥遥一敬,那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一丝猎人看到心仪猎物时的光芒。
“天下英雄,我或许能算一个。”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自信。
“不过,你这匹小烈马,我究竟降不降得住,”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极具侵略性,“光说不练,可不行。”
“今夜,你可敢与我对饮三杯?”
“若三杯之后,你还能站着,你之前的话,我便当没听过。”
“若你倒了……”江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那你的婚事,便由我这个姐夫,给你做主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