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笑着亲自给两个女儿都递去一碗梅花汤饼。
梅花于寒冬绽放,禀赋高洁,象征着坚韧、贞毅与报春的祥瑞,在宋代的宫宴末尾,食用梅花形状的汤饼,蕴含着对来年风调雨顺的祝愿。
在满座朱紫,宗亲命妇的注视下,这两碗梅花汤饼,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一些辈分高的宗室老者,直到此刻,仍旧面色沉郁,彼此之间眼神交换,皆是不满与忧虑。
但看着赵祯那难得一见的坚决神色,以及重臣们默契的沉默,他们也知,此事已非他们所能置喙。
赵徽柔与殷灵毓大方接下。
姐妹二人相视一眼,默契十足,一同起身,站到殿中赵祯下首,赵徽柔率先一礼。
“儿臣谢父皇赐食,梅花傲雪,贞毅报春,愿我大宋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愿父皇圣体康健,福泽绵长。”
殷灵毓亦行礼道:“儿臣谢父皇,梅花香自苦寒来,愿我大宋君臣同心,如梅般不畏霜雪,共克时艰,开创盛世。”
二人说罢,并未回座,而是捧着汤碗,转向满殿臣工宗亲,赵徽柔温声细语却字字坚定道:“愿与诸卿,共祈丰年。”
殷灵毓亦举碗示意:“愿与诸公共勉。”
这一举动,既全了礼数,更将自身置于与臣子同勉的位置,气度已然不同。
殿内静默一瞬,随即,以韩琦,文彦博为首的重臣率先起身,齐声应和道:“臣等谨遵殿下教诲,愿与大宋共勉,祈愿丰年!”
包拯,司马光等人亦肃然起身,姿态已是默认。
就连一些原本面色不愉的宗室,在此情此景下,也不得不随众起身,勉强举杯。
赵祯看着眼前景象,眼中笑意更深,抬手虚扶道:“吾儿有心,诸卿请坐,共饮此杯,愿来年更好!”
宫宴最终在和美的气氛中落幕。
臣子命妇们依序告退,脸上大多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说着吉祥的颂词。
然而,一出宫门,各自归家,那层面具便悄然滑落。
今日之后,再无转圜了。
曹映锦卸下钗环,对心腹女官淡然道:“风向已定,日后中宫行事,当以维护两位殿下为要。”
“对了,两位殿下今日的冠都不轻,叫咱们宫里那个会推拿的嬷嬷去给她们揉揉。”
“是。”
赵祯拒绝了内侍的搀扶,独自一人,踏着微醺的,带点不稳的步子,缓缓走在回福宁殿的宫道上。
夜风带着寒意,吹散了几分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滚烫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快意。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那两身他亲自参与设计,逾越礼制的礼服,穿在了两个女儿身上。
而他看着他的毓儿,他的柔儿,站在满殿相公们面前,从容举杯。
“大娘娘……您若在天有灵,会责怪祯儿如此离经叛道吗?”
赵祯感慨的看向宫墙上的斑驳。
若大娘娘在此,以她的魄力与眼光,或许……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他难得任性了一回。
可他也很幸运有这个任性的资本。
到底是上天待他不薄。
范仲淹,富弼,杜衍……他把能找的老臣,都找回来了。
韩琦,文彦博虽心思深沉,但于国事上是可靠的。
包拯刚直,狄青有将才,司马光……唉,如今看来,也并非不能沟通,只是他不行罢了。
还有曹家……映锦她,是个明白人。
赵祯忽而放声大笑,忽而紧皱眉头,盘算着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带着醉意,带着酸楚,带着豪情,带着希冀。
穿梭在高高的宫墙里。
范仲淹回到府上,顺便还把狄青拎了回来。
至少狄青和他说明白了之后还算听话,宫宴上老老实实的,范仲淹打算把事情给他点明,免得他不明所以,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狄青今日在宴上如坐针毡,此刻更是垂手肃立,心中忐忑。
“汉臣,今日宫宴,你可看明白了?”
狄青老实回答道:“末将……末将见两位殿下礼服华贵,气度不凡,只是,末将愚钝,那礼服似乎……”
“似乎逾越了公主规制,是也不是?”范仲淹替他说完。
狄青连忙点头。
范仲淹轻叹一声:“汉臣,你可知为何韩相,文相乃至包希仁,司马君实等相公,今日皆默许此事?”
狄青摇头。
“因为大势所趋,亦因为别无选择。”
范仲淹细细的掰开了给狄青解释道:“官家子嗣艰难,宗室无贤,灵毓殿下天资卓绝,心系黎庶,今日这身礼服,是官家为她铺路,亦是告诉所有人,她将来要承担的责任,绝非寻常公主可比,而是……罢,你回去好好看看礼服该有的型制,明日老夫要考问。”
狄青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知道又要学东西,闷闷的拱手道:“末将……末将明白了,末将回去定当熟记礼服规制。”
说罢,便依着军中的习惯,转身欲走。
范仲淹看着他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茶盏,也不再指望他能立刻想通。
狄青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夜风一吹,想到两位殿下的礼服恰恰逾越礼服规制,但逾越是因为有规定,那么逾越到了哪里……
于是猛地收住脚步,霍然转身,瞪大眼睛,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震惊与恍然的神色,脱口就要惊呼:“范公!难道官家是要……”
“噤声!”
范仲淹低喝一声打断了他,快步上前,几乎是揪着狄青的胳膊将他拉回室内,压低声音斥道:“你这莽撞的性子!有些事,心里明白即可,岂能宣之于口?!祸从口出的道理,还要老夫教你多少遍?!”
狄青被范仲淹疾言厉色的一训,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险些又闯祸,连忙低下头,讷讷道:“末将……末将知错。”
范仲淹见他如此,语气稍缓,但仍带着严厉:“记住!多看,多听,多想,少言!尤其是在这等敏感之时,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不仅害了你自己,更会连累殿下!”
狄青重重的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范仲淹严肃的样子,虽然有些惴惴不安,最终还是遵循着殷灵毓“直言不讳”的教导,抱拳躬身道:“末将……谨记范公教诲,范公……新年安康,末将告退。”
到底是把祝福说了出口。
范仲淹揉了揉额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嗯,新岁安康,汉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