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得疾言厉色,宫人立刻弯腰向后退,转身端着那点做实验剩下的朱砂往外跑。
而赵祯自己,则一把把一旁的两个孩子全都抱到怀里,紧紧的抱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
臣子自觉的低头。
短暂的死寂之后。
“韩琦。”
“臣在。”
“着你会同三司,将作监,即日起清查大内所有殿宇,器物,凡使用朱砂彩绘,装饰之处,逐一登记造册,拟定章程,逐步以他物替代,或予以封盖处理,务必阻绝朱砂之害。”
“臣,领旨。” 韩琦郑重应下。
“文彦博,司马光。”
“臣在。”
“着你二人主持,彻查太医院及诸路贡药,所有含朱砂之成药,方剂,立即停用,销毁,颁谕天下,严令各地药肆,医官,不得再以朱砂入小儿,妇人及常服之药,修订药典,明确朱砂毒性及禁忌。”
“臣等领旨!” 文彦博与司马光躬身应命。
众人领命而去,步履匆匆,面色凝重,然而在退出这临时书房,步下台阶,回官家怀里的殷灵毓时,心中除了后怕,震撼,也多了惊奇,甚至审视。
福星?
祥瑞?
若仅是如此,尚可归因于孩童懵懂,天意垂怜,官家仁厚,得上天庇佑,借稚子之口示警,虽属奇闻,亦在情理。
然而,那几页由两位小殿下交给官家和他们的,条理分明的“小鸡死亡日记”,让他们没办法忽视殷灵毓的作用。
“控制变量”。
“记录对照”。
司马光在回府的马车上,依旧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
虽然不高深,可却巧妙,实用,清晰,那实验记录,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即便拿到开封府衙,作为物证也颇具说服力。
这绝非一个三岁稚儿,甚至非寻常蒙童所能构想。
若非亲眼所见那苍白虚弱的小人儿安静坐在官家膝头,他几乎要怀疑是哪位隐世大儒在背后指点。
这已非单纯的祥瑞,而是近乎宿慧了。
韩琦与文彦博默契的上了一辆车,同车而行,沉默良久。
韩琦轻叹一声:“你我可曾想过,勘破这困扰官家,动摇国本之毒的,非我辈饱读诗书之臣,亦非太医院杏林国手,而是一位三岁的殿下?”
文彦博微微一顿,道:“稚子之心,纯净无瑕,故能见人所不见,然其法度……官家此女,非同寻常。”
他未将话说尽,但韩琦已然明了。
她不仅指出了问题,更用一种近乎实证的方式,揭示了问题的根源与严重性。
这份冷静,条理与坚持,远超其年龄。
“福康公主亦参与记录,姐妹和睦,亦是佳话。”
韩琦将话题稍稍引开:“两位殿下此番,于国于家,功莫大焉。”
如今小殿下尚且年幼,体弱多病,这份不凡,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他们还是……先尽可能的去护她周全,助她康健吧,别给她引来过多非议与窥探。
旨意既下,整个朝廷机器迅速而高效地运转起来,无人敢怠慢。
将作监与皇城司联合,对大内所有宫殿,亭台,楼阁进行排查朱砂使用情况,详细记录在册,明确位置,面积,用量,再根据轻重缓急,制定章程。
重要庆典场所的彩绘,暂以特制清油覆盖密封,待日后寻得安全替代颜料再行修复,非核心区域及旧宫苑,剥落严重的彩绘直接铲除,以泥灰覆盖,暂不作装饰。
所有新制宫廷器物,服饰,明令禁止使用朱砂,原有负责朱砂彩绘的工匠,由将作监组织,开始研究以赭石,茜草,红花,苏木等植物或矿物提取的安全红色颜料作为替代。
赵祯亦通令天下,所有太医院存档药方,以及各地药局,民间医馆,凡含有朱砂的成药,汤剂,如紫雪丹,至宝丹,安神汤等,立即停止制作,使用与售卖。
已有成品,则由官府统一收缴,登记,密封深埋处理,且由太医院牵头,集合天下名医,紧急修订补注《神农本草》,明确将朱砂列为“有毒”之品,注明“非专科慎用,不宜入常服汤剂,小儿,孕妇及体弱者忌服”,严格规定其炮制方法,用量极限和适用疾病。
太医院内部,相关负责医官也均受到了申饬免职等处理。
至于官家住处,鉴于修整宫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赵祯最终决定,他与张璃溪,还有两位公主,继续暂居包拯府邸,直至主要宫殿处理完毕,并经太医署以银器,禽鸟等法反复测试,确认朱砂的毒性显着降低后方可回銮。
期间,政务皆在包府偏厅处理。
殷灵毓就尽力带着赵徽柔和赵祯,张璃溪多吃一些一定程度上能缓解重金属中毒的食物。
赵徽柔尤其高兴有差不多年龄的玩伴,还特别会玩,会带着她喂小鸡,还能帮上爹爹,因此对殷灵毓越来越黏,甚至想要抱着她一起睡觉。
最终被殷灵毓婉拒,才遗憾放弃了这个想法。
在包拯家里处理政务,自然不如上朝那么正式,殷灵毓也多带着赵徽柔在一旁旁听,而大臣们也不说什么。
一方面官家现在以为自己估计被毒害的很深了,不能生了,把两个女儿看的跟宝贝一样。
另一方面,殷灵毓这位殿下的那份不凡,还有她发现朱砂的功劳,也让他们容许了她的一些逾矩。
她是在官家乃至大宋国本最脆弱之时,带来一线生机。
于公于私,他们都愿以一种更谨慎,更尊敬,也带有期许的态度,看着她平安长大。
他们盘算着什么,殷灵毓不知道,殷灵毓只打算主动出击。
这么多好用的人才,她都要!
年纪小怎么了?年纪小正好可以反向培养大臣!
一个亲手养起来的理想君主,就问你想不想要?
帝王尚且对亲手栽培出来的臣子将军放心且寄予厚望呢,何况是养皇帝?
其中付出的时间,精力,心血,成本,最后都会化作不舍。
这个时候,再想抽身,往往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