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蹲在旧供销社的窗下数糖纸,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在满地的玻璃糖纸上投出碎金似的光斑。她的指尖捏着张泛黄的蜡纸,上面印着褪色的“归墟河奶糖”字样,边角卷得像只虾,是昨天从柜台缝里抠出来的,背面用铅笔描了个小小的星星。
“又在翻破烂?”程野掀开门帘时带起阵冷风,军绿色冲锋衣上沾着雪粒,后颈别着枚磨得发亮的铜扣,是从供销社的旧磅秤上卸的,上面有道歪歪扭扭的刻痕,像个没写完的“野”字,“秦奶奶说这堆糖纸能引蝴蝶,开春了糊在窗上准能招来蓝蝴蝶。”
他把个粗瓷碗往柜台上墩,碗沿豁口缠着圈布条,里面的小米粥浮着层米油,飘着股甜酒味儿。林晚星刚舀一勺,就看见程野的手背贴着块创可贴,是她绣的格桑花图案,边缘还沾着点红糖渣,像是被烫的。
“你手咋了?”她伸手去揭创可贴,被程野往后躲了躲。
“烤糖时烫的,”他往炉子里添了块劈柴,火星子溅在地上像碎银,“秦爷爷说这老糖模子得用明火烤,不然压不出花纹,你看这‘星’字刻得多清楚。”
柜台上摆着个铜制的糖模子,巴掌大小,刻着朵格桑花,花心的位置居然是个“星”字,边缘还粘着点半融化的糖渣,像层琥珀。林晚星的指尖刚碰到刻痕,就听见门外传来秦砚的大嗓门,震得旧货架上的空糖罐叮当响。
“野哥!快来!仓库里翻出个铁皮箱!锁上还挂着糖纸呢!”秦砚的声音裹着风雪,“张奶奶说这是当年供销社的镇店之宝,装着最好的奶糖!”
林晚星趿拉着棉鞋就往外跑,刚踩过门槛就被个软乎乎的东西绊了下——是只毛线手套,藏在雪堆里,里面裹着颗硬邦邦的奶糖,玻璃糖纸冻得发脆,在阳光下像块母矿碎渣。
“是你的吧,”她举着毛线手套笑,手套的食指处补着块蓝布,是用她去年的旧围巾改的,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程野的手艺,“上次修招牌时掉的,还藏着颗糖。”
秦砚举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站在雪地里,箱锁上果然缠着圈玻璃糖纸,印着青海湖的图案,阳光照上去时,糖纸里的银粉像活了似的。“这箱子沉得像装了块石头,”他往程野怀里塞了把旧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个“程”字,“张奶奶说这是程爷爷当年的私藏,除了他谁也打不开。”
报纸从铁皮箱的缝隙里露出来,头版照片是昨天拍的,程野正用旧糖模子压糖块,林晚星蹲在旁边捡糖纸,黑猫趴在箱盖上,爪子扒着锁扣上的糖纸。标题写得花里胡哨:《老供销社里的甜蜜秘密,半世纪的奶糖情缘》。
“这记者鼻子比黑猫还灵,”程野把报纸揉成团塞进棉裤兜,耳根红得像颗糖球,“我去借辆板车,把箱子拉回屋,秦奶奶说里面的糖怕冻,得裹着棉被焐着。”
板车刚拐过街角,就看见卖豆浆的阿姨举着个保温桶在老槐树下跺脚,桶上印的“先进工作者”锦旗图案磨得只剩个边角,倒像是从供销社翻出来的老物件。她往林晚星手里塞了袋热豆浆,又硬塞给程野两个茶叶蛋,蛋壳上用红漆画着糖模子。
“丫头你瞅,”阿姨搓着冻红的手笑,“我家小孙子画的,说跟你们翻出来的糖模子一个样,花心还得点个星星。”
林晚星刚磕开蛋壳,发现蛋白上嵌着个东西——是小块碎铜片,跟程野后颈别着的铜扣能拼上半圈,边缘还粘着点银粉,像蓝蝴蝶翅膀上的。她突然想起秦晚星日记里写的:“程小子总爱偷藏糖模子,说要给我刻个带星星的。”
程野的耳朵腾地红了,抢过茶叶蛋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走了,再不去铁皮箱该被雪埋了,秦爷爷说最底下那层有好东西。”
旧供销社的仓库积着半尺厚的雪,墙角堆着些旧货架,上面摆着空糖罐,玻璃罐口结着层薄冰,像镶了圈银边。林晚星刚要搬开货架,就被程野按住了手:“别碰,货架腿锈得像酥糖,秦奶奶说这是当年秦丫头站过的地方,踩塌了要赔十斤奶糖。”
铁皮箱被搬到火炉边烤了会儿,锁“咔哒”一声开了,里面铺着层旧棉絮,裹着十几个玻璃罐,每个罐口都缠着红绳,绳头拴着颗铜扣,跟程野后颈别着的一模一样。最底下那个罐子里躺着个东西,是本牛皮纸账本,纸页黄得发脆,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账:“3月15日,程小子借糖模子用,欠我两颗奶糖”“5月20日,程小子用三颗糖换我半块橡皮,亏了”。
“这是……”林晚星的指尖刚碰到字迹,突然从账本里掉出个东西,是枚银戒指,跟她手上的那枚是一对,内侧刻着个“野”字,旁边粘着点糖渣,硬得像块小石头。
“秦奶奶说这是当年的定情物,”程野的声音有点哑,从糖罐里掏出个铜制的小玩意儿,“压在最底下的,看着像个哨子。”
那是个用糖模子改的哨子,吹起来时声音有点发闷,像归墟河的水鸟叫。哨声刚落,窗外突然飞来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啄食洒出来的糖渣,翅膀上沾着的雪沫子落在糖模子上,瞬间化成了水。
林晚星刚要说话,就被程野塞了块热乎的糖,是用新熬的糖浆压的,格桑花的图案清清楚楚,花心的“星”字像颗小太阳。“秦爷爷说刚出炉的糖能暖手,”他往她兜里塞了把玻璃糖纸,“张奶奶说攒够一百张,就能换程爷爷当年的糖模子。”
仓库外传来秦奶奶的大嗓门:“丫头!快来吃碗甜酒蛋!再不吃该凝住了!”秦奶奶提着个铝锅站在雪地里,锅沿结着层薄冰,里面的甜酒蛋冒着白气,撒着把桂花,是程野爱吃的那种带点酒香的。林晚星刚舀一勺,就发现碗底沉着个东西,是片玻璃糖纸,银粉混着蛋花,在阳光下闪得晃眼。
“这是……”她举着勺子问,秦奶奶往程野手里塞了把旧刷子。
“给糖模子刷油用的,”秦奶奶往火炉那边指,“那箱子里的糖,是晚星丫头没吃完的,得让你们接着吃。”
程野拿着刷子给糖模子上油,刚刷到刻痕处就“哎哟”一声,手背被烫了个红印,像颗没化开的红糖粒。“别动,”林晚星掏出创可贴给他贴上,是秦奶奶给的那种,印着小糖罐图案,“张奶奶说这铜模子导热快,得小心着点。”
铁皮箱的夹层里藏着个搪瓷缸,缸底印着“为人民服务”,里面装着些糖纸,玻璃糖纸、蜡纸、牛皮纸都有,每张都叠得整整齐齐,最底下那张是玻璃的,印着归墟河的图案,上面用钢笔写着:“给星星留着,等她来学压糖。”
程野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把糖纸往兜里塞,闷头往货架那边走:“秦奶奶说要把旧糖罐擦出来,摆窗台上当花瓶,去晚了该落灰了。”
林晚星看着他的背影笑,突然发现他的棉裤后兜鼓囊囊的,露出半截毛线——是粉白相间的,跟她给程野织的围巾一个颜色。她刚要喊他,就看见秦奶奶朝她招手,手里举着个布偶,是用旧糖纸和棉花拼的,穿着件迷你棉袄,手里攥着颗奶糖。
“丫头你瞅,”秦奶奶把布偶塞给她,布偶的糖纸衣服上沾着点焦糖,“这是程小子昨儿跟我学做的,针扎到手两次,血珠滴在糖纸上跟小红点似的。”
布偶的背后缝着个小口袋,里面装着张纸条,是程野的字迹,比去年工整多了:“老糖模子压出来的糖,甜得有分量。”
林晚星把布偶抱在怀里,突然觉得手腕有点烫,低头一看,那个格桑花瓣手链正在发光,银粉顺着纹路融在糖渍里,在手腕上画出个小小的糖模子图案。她抬头看向程野,发现他正躲在货架后面看她,棉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点红扑扑的鼻尖,嘴角偷偷翘着,比刚出炉的糖块还甜。
秦爷爷蹲在炉边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跟糖纸里的银粉交相辉映。秦奶奶坐在他旁边补袜子,时不时往程野那边瞟一眼,笑得像颗刚剥开的奶糖。秦砚举着手机拍糖罐,黑猫跟在他后面踩糖渣,尾巴上沾的糖粒掉在地上,画出条亮晶晶的小路。
“程野,”林晚星突然喊,“过来帮我个忙!”
程野愣了一下,快步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个擦干净的糖罐,罐口的红绳蹭了他一胸口。林晚星拽着他的胳膊往火炉边凑,新压的糖块在阳光下闪着光,格桑花的图案越来越清晰,花心的“星”字像颗小太阳。
“你看,”她指着糖块笑,“秦晚星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会在这里用她的糖模子?”
程野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往她手里塞——是枚银戒指,跟上次那枚是一对,内侧刻着个小小的糖模子图案,旁边还有行小字:“压出来的糖会化,心里的不会。”
林晚星把戒指戴在手上,跟他的戒指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带起的糖渣落在糖纸上,粘出了行歪歪扭扭的字:“老糖模子的甜,能传一辈子。”
炉火在铁皮箱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把两颗依偎的糖模子照得像两颗心。林晚星突然想起秦晚星账本里的最后一句话:“只要模子还在,甜就不会跑。”
她看着身边的程野,看着火炉上的糖模子,看着满地的旧糖纸,突然觉得,这个冬天的甜,是带着铜锈味的,像极了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约定。
程野往她嘴里塞了颗新压的糖,格桑花的纹路在舌尖慢慢化开,他突然低声说:“秦奶奶说,这模子得传下去,刻满咱们的日子。”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玻璃照进来,在糖纸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星星,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亮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