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的风裹着麦熟的甜香,林阿姨天不亮就支起了石磨。青柠刚推开染坊的雕花木门,便见小禾蹲在井台边,正用新采的忍冬花串成花环。紫白相间的花朵垂在陶盆沿,与盆里浸泡的苏木碎块相映成趣,水面上漂浮的花瓣随着水波轻晃,像是谁把晚霞揉碎了撒进了晨光里。
当心井水凉着。青柠将蓝印花布帕子披在小禾肩头,目光落在她裙摆沾着的草屑,又去后山采艾草了?小禾抬头笑,发间的忍冬花环跟着晃动:林阿姨说立夏要蒸艾草米糕,后山阴坡的野艾比院里种的更香!话音未落,程野挑着两筐新劈的竹篾从巷口转进来,扁担两头的竹篾捆上还系着几串金灿灿的枇杷。
厨房蒸汽氤氲,林阿姨正往竹蒸笼里码米糕。深绿色的艾草面团被捏成荷叶形状,中间裹着红豆沙与切碎的枇杷果肉,边缘用桑椹汁点出细密的胭脂红。双胞胎举着竹蜻蜓在灶台边打转,弟弟忽然指着梁上挂着的风干木蝴蝶惊叫:姐!那只蝴蝶翅膀动了!姐姐踮脚细看,却被林阿姨塞了块刚出锅的米糕:小馋猫,去帮陈爷爷搬晒草药的竹匾。
陈老爷子的轮椅停在老槐树下,膝头摊开的《本草染谱》夹着几片压平的忍冬花标本。小芽蹲在旁边研磨朱砂,乳钵里的红色粉末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爷爷,朱砂真能染出落日熔金的颜色吗?老人用枯枝轻点书页,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褪色的布条——那是多年前老伴用茜草染的嫁衣边角:待梅雨时节,取松烟墨与朱砂同煮,染出的绸子比晚霞还透亮。
染坊内,青柠正在调试枇杷核染液。她将晒干的果核碾碎,倒入陶罐文火慢熬,棕褐色的汁液渐渐漫出,带着股特殊的苦涩香气。小禾趴在缸边,看自己的倒影在染液中扭曲变形:师傅,这颜色像不像老茶碗上的冰裂纹?青柠往她掌心放了块去年染的枇杷黄葛布,边缘虽有些许磨损,却透出温润的蜜色:日晒越久,越有岁月的味道。
晌午时分,太阳攀上中天。老赵的棉纺车在竹棚里吱呀作响,他正试着用忍冬藤纤维纺线。藤蔓的韧性让纺车时转时停,程野见状,递过把削得锋利的竹刀:把藤皮分三层剥,里层最细软。说话间,朵朵抱着个粗陶坛子跑来,坛口飘出酸甜的枇杷膏香气:赵伯伯尝尝,加了陈爷爷给的薄荷叶!老赵咬了口蘸着膏子的麦饼,忽然被甜得眯起眼,却看见朵朵偷偷往他的纺车抽屉里塞了块桂花糖。
陈老爷子的轮椅碾过铺满碎陶片的小径,停在染坊东侧的桑树下。树干上新挂了个程野编的竹制鸟巢,里面垫着小禾绣的桑紫布。这株桑今年结果格外早,老人轻抚粗糙的树皮,待葚子收完,用桑枝烧成的灰泡水,能染出带着柴火香的浅褐色。小禾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桑葚叶,叶脉间渗出的白色汁液,在阳光下竟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申时三刻,巷口传来卖糖画的铜锣声。林阿姨称了两串糖制的蝴蝶,转身看见青柠抱着匹新染的枇杷黄绢布走来,布角处绣着小芽手作的忍冬花图案。给朵朵做件坎肩正好,青柠摸着布料上的针脚,她总说帮厨时袖子容易沾油。林阿姨往她兜里塞了把晒干的茉莉:夜里煮染液时放几朵,香气能压住枇杷核的涩味。
染坊西厢房,陈老爷子正在教小禾辨识夏季染料。案桌上摆着晒干的栀子、石榴皮,还有新鲜的枇杷核和忍冬藤。栀子染黄要趁花苞未绽,老人用镊子夹起颗青白色的栀子,石榴皮配明矾,能染出比晚霞还浓烈的红。小禾记着笔记,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程野的笑声——他正帮双胞胎修理爬树时弄断的竹秋千,袖口沾着几片嫩绿的桑树叶。
暮色漫进巷子时,青柠的染缸里浮着几匹半干的枇杷黄布。她将布料搭在新制的竹架上,晚风拂过,布角的忍冬刺绣轻轻摆动,像真有花香溢出。程野送来新编的晾晒筐,筐沿还雕了只衔着枇杷的竹雀:明日晾朱砂染的红布,配这个筐子喜庆。小禾凑过去,发现竹雀的眼睛是用晒干的红豆嵌的,在暮色里微微发亮。
掌灯时分,林阿姨的厨房里飘出鸡汤的浓香。她往粗陶碗里盛了勺枇杷膏,拌着刚蒸的荞麦馒头,递给围坐在灶台边的孩子们:后日立夏,咱们去后山采野薄荷——朵朵记得把你绣的驱蚊香囊带上。双胞胎含糊不清地应着,嘴里还塞着馒头,眼睛却盯着梁上挂着的新风筝,翅膀上糊着青柠染的枇杷黄布,边缘缀着程野编的忍冬藤流苏。
陈老爷子的书桌前,老赵正在修补轮椅的脚踏板。他用忍冬藤编了圈花纹,又在踏板末端雕了朵盛开的枇杷花:老太太生前最爱立夏的枇杷,说这果子甜里带酸,像极了日子。老人摸着温润的木纹,忽然想起老伴临终前说的话:她总说,咱们这巷子啊,连空气里都飘着能染进布纹里的故事。案头的油灯忽明忽暗,映得墙上青柠送的朱砂染布泛着微光,布上的云纹像极了晚霞中的火焰。
小禾趴在窗前写染布日记,笔尖划过宣纸:今日知枇杷核可染蜜色,忍冬藤能纺软线。程哥哥用桑树枝给秋千做了新横梁,老赵伯在后山发现大片野栀子,林阿姨的米糕里藏着整颗的枇杷果肉。原来岁月的颜色,都藏在寻常的一粥一饭、一针一线里,连穿堂而过的风,都带着染坊里煮染液的暖香。
夜露在夜半悄然凝结,打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响声。染坊的油灯次第熄灭,唯有陈老爷子窗前的灯还亮着,老人正借着灯光,在《本草染谱》新页上画下那株挂满果实的老桑树,树干旁添了个小小的竹制蜂箱,箱口趴着只采蜜归来的野蜂,翅膀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枇杷花粉。
巷子深处,老槐树的新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青柠新染的枇杷黄布在晾架上轻轻摇晃,像一片落在人间的朝阳。程野编的竹雀风筝骨架挂在廊下,尾端的忍冬藤流苏垂着夜露,滴答声里,不知谁家的纺车又轻轻转动,和着虫鸣,织就这满巷的烟火清欢。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苔衣斑驳的西墙时,林阿姨的铜壶已经烧开,新泡的枇杷叶茶混着茉莉香气漫出厨房。青柠掀开染缸的棉盖,枇杷核染液经过整夜静置,泛着绸缎般的光泽,等待着今日浸入素纱;程野在竹棚里削制新的竹篾器具,刀刃划过竹片的声音,惊醒了窝在桑篮里的三花猫;陈老爷子摸着轮椅扶手上的枇杷花雕纹,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小禾的惊呼——不知何时,染坊外墙的忍冬藤上,竟开出了串串洁白如雪的花苞,像缀满星星的银河垂落在人间。
这一日的雨巷,又在草木与烟火的呢喃中苏醒。青石板路上的晨露映着天光,竹篱边的野蔷薇攀着忍冬藤悄然绽放,染坊窗台上的薄荷草顶着露珠舒展新叶。每个院落里都有未完成的故事:青柠要教小禾在枇杷黄布上绣火凤凰,程野答应给双胞胎扎会的龙形风筝,林阿姨计划用新采的野薄荷做道清凉糕,老赵则在后山寻摸适合做印版的枣木。而所有的故事,都将在这带着暖香与希望的时光里,如同染缸中渐渐晕开的色彩,慢慢绘就生活最鲜活的画卷。